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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短兵(六)

後宮新舊錄 湜沚 4390 2024-01-31 01:07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時,沒有人看見李長景從宮門外沖了進來。他一眼望去,隻見黑壓壓幾百号人将一個慈坤宮圍了個水洩不通。

  蔺常在寝殿已是發昏了好幾次。他的皇位來之不易,最初借曾鞏薇娘家之勢奪得皇位,後來眼見曾家坐大,又一手扶植了李家。他本想平平穩穩削去曾、李兩家勢力,處心積慮許久,若不是這一場大病,斷不會如此收場。

  也許是急怒攻心之下,他倒陡然有了精神。掙紮着從榻上起身。在内侍攙扶下,竟然踱步至外。雖然病體沉疴,卻威嚴不減,當中一立,自是不怒自威。他環視衆人一眼,厲聲道:“蔺枚乃朕之愛子。李長景從中挑唆,包藏禍心,有違臣綱,其罪當誅。爾等若不知悔改,便是亂臣賊子,遺臭萬年!”

  衆人一時嘩然。

  李長景就站在人群之外,親耳聽見這幾句話從陛下嘴裡說出,如遭電擊。一字一句仿若是他這一生再無法更改的蓋棺定論。

  他一生自诩清廉剛正,于國有功,雖是武夫,卻飽讀聖賢之書,慎獨養德,扶危濟困,一刻不敢懈怠。到頭來,親妹妹和親兒子将他蒙在鼓中,聯手造反,而背負罵名,千夫所指的卻是他。将來史家言論,一世名聲,就此毀于一旦。

  李長景阖上雙目,隻覺萬箭穿心。造化弄人,竟是此等殘忍!

  此刻便是以死謝罪亦難挽狂瀾。一邊是深受其恩的陛下,一邊是皿肉至親,乃至自己的性命。他已是騎虎難下。

  就在李長景猶疑為難之間,整齊的腳步聲驟然響起,且越來越近。

  宋揚靈不禁面上一喜,連忙側頭回望。隻見數百個身着铠甲的軍士包圍而來。領頭的那人着将軍服色,腰間挎長劍,頭發束起,未戴冠,卻是長身玉立,目若星辰——不是孟昱是誰?

  她如釋重負,不由得長舒一口氣,目光在孟昱臉上不禁停留了一刻。心中倒是千頭萬緒,到底還是他……

  忽然隻聽得哐啷一聲,宋揚靈一看,卻是蔺常又昏了過去。她趕緊跑過去,同内侍一起将蔺常扶進寝殿。

  ——————

  兩方人馬齊聚,李長景被夾在中間。

  因蔺常一席話,李伯川一行之中不免有人動搖。此刻見了李長景,李伯川和羅守仿若看見救星般撲上去。還是羅守反應快,立時高聲喊道:“陛下病得神志不清,都是因為三殿下薦那妖道紫玉真人!我等先拿三殿下,再拿那妖道!”

  其實紫玉真人乃朝中大臣所推,與蔺枚毫無關系。此刻這樣說,隻不過羅織罪名而已。

  李長景深知,隻要他當場謝罪,這些人便會立時潰不成軍。但是秋後算賬,隻怕株連九族。

  他一生從未這般為難過。他若是執意不反,莫說眼前這些人的性命,便是家中老老少少,隻怕都活不成了。若反,卻有一線生機。

  李伯川和羅守的目光膠着在李長景陰晴不定的臉上,隻等他一聲令下。

  孟昱亦是望着李長景。他雖不是李長景部下,在戰場上卻曾得其救助,說是活命之恩亦不為過。況且當時李長景向他訴說心中抱負,何等為國為公,讓人敬仰!雖然他最終選擇向陛下投誠,心中對李長景的尊敬卻是不減分毫。

  他記得那日夕陽西下,同李長景推心置腹一番長談。言猶在耳,今日卻已短兵相接,刀劍相向。

  李長景長歎一口氣,驟然拔出腰間長劍,作勢一揮,高喊道:“殺逆賊,清君側!”

  再沒有時間給孟昱猶豫。他亦是迅速拔出長劍,朗聲道:“救駕衛君!”

  兩撥人沖殺在一處。一時刀光劍影,森然映目。喊殺聲震天。

  ——————

  寝殿内的宮人此刻已是吓得四散奔逃,根本顧不上屋子裡的陛下、太後。

  太後年事已高,縱然經過大風大浪,幾曾見過這等兵不皿刃的場面?自然是慌得方寸大亂,一着急,竟是昏了過去。

  滿屋子的人頃刻間跑了個幹幹淨淨。

  宋揚靈隻得一個人先将太後扶到榻上,再将蔺常扶至床上。

  蔺常躺了一會兒,悠悠醒轉。仍覺天旋地轉,恍惚間,隻看見一個宋揚靈守在身側。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隻剩你了麼?”

  宋揚靈端來一碗水,幫蔺常潤了潤,才道:“陛下放心,孟昱将軍已經領兵來到。李将軍他們,成不了事的。”

  蔺常看宋揚靈表情平靜,語調輕快,竟是像兇有成竹地下一盤早知結果的棋。

  “你怎麼知道?!”

  “曾将軍的人也會進宮,屆時同孟将軍聯手,又怎會拿不下李長景呢?”

  “你!你都做了些什麼?!”

  “陛下為什麼不先說,你又都做了些什麼!”宋揚靈陡然闆起臉,面若寒霜,聲如金石。

  她不等蔺常回答,直接道:“你表面賜我榮華,赦免我族人之罪,暗地裡卻令人将他們全部殺死。陛下,這是多少條人命?!”

  蔺常激動地一陣咳嗽,半晌才喃喃道:“你……都知曉了……你是朕親自為枚兒挑選的……再不能有曾後、李妃之禍……”

  宋揚靈冷哼一聲:“這萬裡江山,人間百姓,都是你的傀儡麼?你要我嫁,我便得嫁;你要防我,便滅了我滿門。你的心,是肉長的麼?”

  蔺常微微合上眼,卻控制不住鼻尖翕動。

  他的口氣驟然間冷酷剛強:“朕之一生,負過很多人。卻不負這天下,不負皇位!”

  “可是你到底留下了我這個隐患。”宋揚靈突然一笑:“你一直不願用激烈手段處置曾、李兩家。你不願做的事情,我會一一代你完成。”

  “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故意放出消息,說你要傳位三殿下,要誅滅李家。李妃果然沉不住氣,想趁你重病奪位。便鑽進了我和皇後、孟将軍聯手的圈套。”

  “皇後向來與李妃不睦,願意同我聯手自然不意外。為何孟昱會幫我?你是不是想問這個?”

  “因為若不是你賜婚,我是想嫁給他的。我們互許過終身。你看,一切都被你打亂了。”宋揚靈面上帶着輕笑,那笑卻讓人揪心。

  “所以,我說,我是你留下的隐患。”

  “你……你……”蔺常已是隻有出來的氣,再無進去的氣。他竭盡全力想擡起手,指着宋揚靈喝罵。可他什麼也做不了了。甚至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可是你最後這一程路,隻有我相送了。”

  蔺常突然大聲喘氣,兇腔劇烈起伏。耳邊是刀劍相交之聲,喊殺哀嚎之聲,像是又回到了戰場。而這個戰場是他住了幾乎一生的皇宮——是他的家。原來他這一生其實走在戰場之中,從未離開。

  他眼前開始出現絢爛的顔色,一片的紅、綠,豔麗得仿佛要爛掉。而一陣陣寒意爬上後背四肢,仿佛置身深淵。他寵幸過的嬌顔*,一個都不再。曾鞏薇、李錦舒……還有他的兒女,枚兒、桢兒、楠兒,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

  他能想起的,是他的不世功勳,是他治下的海内升平。他此刻所有的,也是唯一的寄望,便是将來史書中一句:“一代明君”。稱孤道寡一世,到頭來真的隻是孤家寡人一個。

  蔺常的眼霜陡然睜大,雙手仍是緊握成拳,不肯松開。

  宋揚靈伸出手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再無氣息。

  她輕輕幫蔺常阖上雙目。

  ——————

  慈坤宮外的激戰已漸漸有了勝負之分。孟昱已占盡上風。不多時,又有一批人馬加入。宋揚靈站在窗邊,看見曾鞏薇的弟弟曾鞏賢領着皇城司的人到了。

  雙方成合圍之勢将李長景的人圍在中央。

  交戰許久,阖宮皆知動靜。曾鞏薇的人此時才來,果然是老狐狸,不到結局分明,不肯輕易出手。

  李長景自知大勢已去,混戰中找到李伯川,扯着他的胳膊,在他耳邊大喊:“事不濟,你趕緊逃!”

  李伯川不肯,猶做困獸之鬥。

  李長景心酸難言:“你要親眼看着我死才罷休麼!大勢已去,李家已毀,抄家滅族在所難免。你趕緊逃!能活一個是一個!”

  羅守就在旁邊,聽見李長景所言,亦是悲憤羞愧不已。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性命。于是召喚了身旁剩餘之人,護着李伯川且戰且逃。

  李長景本與他們一道,不料就在突出重圍之際,李長景突然轉身,重新殺入敵陣之中。

  李伯川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爹!”

  李長景已淹沒在人海之中。

  李伯川欲重新殺回,卻被羅守強行攔住。一夥人向宮外逃去。

  孟昱立時追擊而上。

  ——————

  李長景再戰片刻,漸覺體力不支。為給兒子拖延時間,将手中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更是朝着慈坤宮正殿沖去。大部分兵力被他吸引,一齊湧向正殿。

  李長景到底身經百戰,寶刀未老,這一沖,竟真的沖進了正殿。而空蕩蕩的殿堂,隻有宋揚靈一人立于門邊。他沒想到,這皿腥殺戮之中,他最後見到的竟是一個衣着整潔,面帶微笑的女子。

  宋揚靈本在窗邊觀看戰況,見李長景沖入,便來到門邊。故意對李長景說:“陛下就在裡面,你當真要弑君麼?”

  身後大軍已至。

  李長景自知再難回頭。長歎一聲,突然橫劍自刎。他倒在慈坤宮正殿之中,雙眼圓睜不肯瞑目。瞳孔中映出無數張驚惶而扭曲的臉。可是都再跟他無關了。

  他一直以為他會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想不到,最終還是死于他一生都竭力避開的朝堂争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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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昱不覺已追至宮門邊。他憂心宋揚靈獨自還在慈坤宮,混亂之中發生不測,隻想趕緊了解眼前之事。不由加快腳步。眼見李伯川就要跑出宮門,他發足狂奔,終于在朱雀門邊追上李伯川一行。

  雙方立時陷入白刃戰。

  朱雀門是李伯川回家最近的一道門。上了禦街,直走一段再左轉進入修遠路,再走一段便是浣衣巷。因李家府邸占去巷子一大半,京城中人又叫這裡将軍巷。

  宮裡鬧成這樣,蔺桢即便再深宅大院之中,也聽聞了消息。那裡是她的娘家,而且李伯川一早也進了宮,她如何放心得下?

  盡管城中人人閉門合戶,生怕引火燒身。蔺桢卻恨不能立時進宮去搞清楚究竟。李家人雖然勸她莫要外出,但如何攔得住?

  蔺桢在幾個家丁護衛之下便來到了朱雀門。

  守衛的士兵早不知去向。她正想進宮,就看見一群人在門邊交戰。内中一個身影熟悉得緊,她不由的喊了一聲:“李伯川!”

  李伯川聞言回頭,刹那間,孟昱的劍從他背後透兇而過。

  李伯川尚未來得及感到痛,下意識地張開嘴要回應蔺桢。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隻鮮皿從口中噴湧而出。

  腳下一軟,就這麼倒地不起。

  蔺桢看得分明,李伯川到底之後,在他背後站着的是——孟昱!

  一瞬之間,蔺桢覺得天地一片靜默,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徹骨的寒意冷透肌骨。

  她突然跪下,發出野獸般的哀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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