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薇很久沒有這樣高興過。她漫不經心地随便指了一套素服,隻簡單戴了幾樣素白銀飾。宮人們還待費心裝點,她也隻有着他們去弄,并不發表任何意見。
不像以前,見李錦舒的面,總是大張旗鼓,比見蔺常還要費心費力。衣料是否不如李錦舒的時新,首飾是否不如她的華貴,整個人看上去,是否不及她出挑,打扮太過,又擔心露出心機反落人話柄。
兩個女人的較勁,那才是暗流湧動,精彩紛呈。
而今時今日,李錦舒已經徹底輸了,徹底失去同她較勁的資格。此刻去見李錦舒,曾鞏薇就是披塊抹布也足夠從容。
她坐在繡凳上,微微側臉,看了看鏡中自己的側顔。兩鬓仍是鴉色。她在内侍攙扶下起身,提了一下裙子,道:“傳王太醫來。他看完了公主,我若還沒回來,便請他稍等片刻。”
她囑咐完,才帶着人浩浩蕩蕩地去冷宮。
——————
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面砸東西罵人的聲音。
曾鞏薇面色微有不悅,沖大門處使個眼色,示意兩個宮人開門先進去。
那兩人一溜小跑上前,推開門,移了桌椅,又拂拭幹淨,然後立在凳子兩側,等曾鞏薇落座。其餘的人則兩溜雁翅排開。
李錦舒也是穿孝,一身寒素,精神看着倒還好。發飾也整潔,不至于落魄到令人心酸。
見曾鞏薇道,她也不起立,也不請安,側過身,翹了二郎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曾鞏薇瞄了一眼桌上不成樣的茶湯——赤褐色,還有股油腥氣。
她并不計較李錦舒的無禮,隻笑笑道:“都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也難為你,這樣的東西也受得了。”她一面說,一面吩咐人将那些茶盞撤去,道:“我來送賢妃娘子最後一程,怎能用這些湯湯水水?”
李錦舒一聽到“最後一程”四個字,立時轉過身來,昂起頭,盡力俯視曾鞏薇,厲聲道:“我是堂堂賢妃,二皇子生母,我看誰敢動我分毫!”
“自然要留待你自己解決,才體面。”
“你休想!曾鞏薇,你我在這宮中鬥了一世,你看我幾時如過你的意!”
“你要是讓我如意過,也不會落到今日這番下場。”
“我是輸給你嗎?!要不是宋揚靈那個小賤人和你聯手,你就有今日風光!”
“李錦舒,你到現在還不願面對麼?你當然輸給我!我已經是太後,,你隻是一個被幽禁冷宮的妃子!朝不保夕。就算我百年之後,葬在陛下身邊,永久長眠,而你,早都不知魂歸何處。”
說到蔺常,李錦舒的氣勢陡然下降三分。口中喃喃讷讷:“陛下……陛下……”
曾鞏薇步步緊逼:“你知道你為何會落到今日這番下場麼?就是因為你那點不甘心。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憑什麼不甘心?!”
李錦舒蓦地站起,眼中已有瘋狂之色:“陛下自來最寵愛我。若不是你,我同陛下定是夫妻。”
“是麼?”曾鞏薇冷笑一聲,道:“那為何陛下賜蘇如信皇後封号?我怎麼會跟你這麼個糊塗人鬥了一輩子?李錦舒,你這輩子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我是皇後,與陛下有結發之情。你分位再高,到底隻是個妃子。就因為你的這點不甘心,斷送你整個母族,甚至斷送了你親兒子的命。”
曾鞏薇直視李錦舒的雙眼,言辭鋒利得能剜人的心:“你還有什麼臉活着?你親哥哥,堂堂骠騎大将軍征戰一生,沒死在戰場上,卻讓你逼得自刎于殿前!你親兒子……”曾鞏薇突然頓住,隻望着李錦舒不說話。
李錦舒遭幽禁以來,與外界不通消息,自是無從知曉蔺楠的下場。聽曾鞏薇提起,隻覺心中七上八下,眼皮似乎突然跳得厲害。兇中似乎壓了厚厚一團烏雲,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楠兒……楠兒……他是陛下的親骨肉,你敢動他!”李錦舒一個箭步上前,撞得曾鞏薇幾乎跌到。
幸好周圍宮人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有幾個膽子大的扭住李錦舒,不讓她再靠近。李錦舒一邊大叫,一邊掙紮:“反了你們這些奴才!竟敢動我!”
曾鞏薇在衆人攙扶下,穩住身形,又伸手撫了撫花冠,正了正衣襟,重又坐在繡凳上,道:“給賢妃倒杯茶,潤潤嗓子。”繼而又道:“這是青州進貢的,前幾日剛到。我唱着輕浮好喝,不知道你口味怎樣?”
李錦舒一把推開,滾燙的茶湯澆在地上:“楠兒到底怎樣了?”
“還能怎樣?不過是毒酒一杯。”曾鞏薇歎了口氣,無限惋惜似的:“楠兒到底是我看着長大的,我不忍心看他毒發的樣子。想必你曾經見過的,毒發之人的面容,面皮青紫,七竅流皿,上下牙關咬得死緊。”
曾鞏薇的話,一句句像刀子一樣紮進李錦舒的心。李錦舒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哆哆嗦嗦,竟是一句話也未說,一滴淚也未留。
“李長景、李伯川、還有楠兒,他們因為你都死了。卻唯有你,還活着。”
李錦舒驟然之間像老了十歲不止。她沉默着,顫抖着,過了良久,忽然微微擡頭,望着曾鞏薇,嗓音低沉沙啞:“曾鞏薇,你赢了。可是永遠沒辦法擺脫我李家。難道你還能殺了你的親外孫?無論如何,桢兒的兒子,是我李家的嫡系。你的親外孫知道,是他外祖生生逼死了他爹,他祖父麼?!”
“你!”曾鞏薇一想起蔺桢茶飯不思日夜哭泣的模樣,還有年僅三歲的外孫,先帝親封的安樂侯,頓時隻覺太陽穴突突突挑個不停。
她懊惱無比,突然起身,一手緊緊拽着錦帕,拂袖而去。
——————
第二日一早,有宮人從外急忙來報,見了曾鞏薇,匆匆下拜行禮,便道:“娘娘,賢妃她昨夜薨了。”
曾鞏薇也不知為何,緊張地私下一望,脫口問道:“小侯爺呢?”
貼身宮女趕緊答道:“早先乳母領去院子了。”
曾鞏薇這才定下心來,問一句:“怎麼去的?”
“三尺白绫,懸在屋梁。今兒一早,小人進去的時候,身體都僵了。”
曾鞏薇撇了撇嘴,道:“不準入皇陵,找個地兒就埋了罷。再有,公主已有身孕,這事兒都不準向她提起!走露一個字,仔細你們的皮!”
她昨日從冷宮回來,給蔺桢請脈的太醫正在等候。見了她,行了禮,便道:“公主殿下肝氣郁結,不思飲食,此時用藥隻怕于腹中胎兒不利。微臣斟酌着,莫若每日以燕窩粥養一養,以觀後效,不知娘娘以為若何?”
曾鞏薇吃了一驚,這才知蔺桢竟又已有身孕,一時也不知該喜該憂,隻點點頭,道:“就按你說的辦罷。”
倒是蔺桢自打昨日知曉懷有身孕之後,便不似先前那般要死要活。終于肯吃些東西了。曾鞏薇放心不少。這樣一來,心情也輕松了些。要是有個孩子出生,總歸是讓人高興的事兒。這宮裡總是這樣,一批批的人倒下,又有一批批的人冒頭。與其為二十年後操心,莫若想想當下,如何鞏固曾氏權勢。
——————
一朝天子一朝臣。蔺枚登基,第一件大事便是犒賞在平亂中的有功之臣。在他看來,第一有功之人莫過孟昱和曾鞏賢。尤其孟昱又同自己親近,一等一的功勞自然要記在孟昱頭上。便叫中書省照這個意思草拟诏令。
蔺常在位時,因勤于政務,時常親自草拟诏令,後來因見宋揚靈有才,多叫她代筆。但蔺枚不一樣,于政務并不熟悉,一應事項都由中書省上報,他隻決定同意不同意,或稍加修改。
宋揚靈消息靈通,早聽說了升遷之事,待蔺枚來鳳銮宮之時,便特意說起此事。
蔺枚也不在意,叫人去勤政殿取了中書省的诏令,拿給宋揚靈看。
第一條便是升孟昱為殿前司指揮使,然後便是升曾鞏賢為副使。
蔺枚皺着眉頭抱怨:“這份诏令怕是還得重拟。今兒一早,太後叫人送了份名單,說都是有功之人,還點了職位叫我□□去。中書省的那幫子人好一通抱怨,說即便拟了,門下省肯定也通不過。事情就僵住了。”
曾鞏薇要安插更多的人并不在宋揚靈意料之外。她輕聲道:“此事萬不可草率,殿前司也好,三省也罷,都是朝廷肱骨。我看陛下莫若先權且挨延着,找人查清了太後所薦之人的底細,再做定奪。”
“你說的有理,就這樣辦罷。”蔺枚繼而又道:“我叫了一班歌舞今晚在香遠堂設宴,你一定要來。不是宮裡教坊的人,是從宮外找來的,據說是現在京城裡最紅火的。”
宋揚靈聽了卻一點興趣也無,同時也為蔺枚的态度歎息。現在正是同太後争權的關鍵時刻,哪裡還有閑功夫尋歡作樂?!但又不好掃他的興,便點頭勉強答應了。心中卻是打定主意,略坐坐就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