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回高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相忘不相聞
與陳郡的文氣風流不同,東晉都城建康,彌漫着一種醉生夢死的奢靡氣氛,一進城,便是滿眼的歌樓酒肆,女子多着病弱淚妝,追求楚楚之态,而男子們則面敷朱粉,務必要唇紅齒白,錯身走過,一陣香風濃郁,比女子還婀娜動人。
今昭瞧着這種南朝風格,忍不住和青婀吐槽:“我覺得衛玠頂着那種長相還能當個純爺們,真是不容易。
看看這滿大街的花美男小鮮肉,我都覺得我老了。
”
鬼王姬則不忍細看地偏着頭,剛才她瞧見一個公子,竟然用絲帕捂着口鼻與人交談,生怕街上的氣味污濁了他一般,無語哽咽道:“雖然我覺得男生要清爽幹淨,但是幹淨到這個地步的,真是有病。
”
“好了,在這裡忍幾天,讓司馬家幫我們做了文書之類,我們就走吧。
”玉卮像是抖落身上的雞皮疙瘩一樣甩着手,受不了前面不遠處那位擦了張烈焰紅唇的弱冠少年。
一行人等在司馬姑娘目前的監護人大長公主府住下,司馬姑娘答應衆人會盡快安排文書,同時也表示,願意給衆人鋪路,在建康城裡為清平館打出名頭,給大長公主做一次宴席。
“你們有沒有覺得司馬姑娘看着哪裡不對?
好像心事重重的。
”今昭直覺不太好。
“也許是她愛上那個草薙了,但是身為郡主,沒有機會,所以發愁?
”青婀随口猜測。
“但是為情所困也不至于每天慘白個臉色,好像快死了一樣啊。
”蔓藍一語中的。
姑娘們在廚房裡幫忙,今天大長公主的宴席請的都是适齡少女,估計是給司馬家的皇室們擇選妃子的。
因此菜色安排又要考慮到少女們的口味,又要體現出長公主家的身份地位,又得考慮晉國這南朝特色的奢華之風,陳清平委實撓頭,和朱師傅研究了一個晚上。
這一宴若是能打響名聲,至少在晉國周邊,日子會好過很多。
“我還真的是頭一次覺得要靠老大的手藝賺錢養我們了呢。
”蔓藍眨眨眼,别有所指地看着今昭。
“是啊。
誰叫我們在六合就是一群白身。
”鬼王姬絞着手裡的紗布給蘿蔔絲兒去水,“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還是老大好使。
有這個本事走到哪裡都不會餓死。
”
因為是春天,宴席的主題是花,幾乎所有的菜色都與花卉有關,最次也是做成花的形狀。
其中一道生牛肉,要新鮮宰殺的小牛,切肋骨附近最嫩的地方,以極快的手法處理後,施展刀工,以薄片擺成芍藥的形狀。
新鮮的牛肉質地嬌軟,就是陳清平的刀工,也會有滑不留手的感覺,那一片牛肉想要切成花瓣一樣的輕薄,刀鋒要利,手法要快,這樣才能有入口軟滑,仿佛流質一樣的口感。
偏偏陳清平之前沒有這麼處理過生牛肉,對花瓣薄厚的把握有點拿不準,在之前的經驗裡,生牛肉加生雞蛋這種組合,是不會要求生牛肉切成這樣的。
“這個有點太薄了,沾了汁兒以後牛肉吃不出來味道了。
”今昭嚼着一片,很中肯地評價。
陳清平又迅速地切下一片,夾給今昭。
今昭抿嘴品了品,又一臉專業狀:“這個片很寬,寬的話感覺會有筋膜不好咬……”
陳清平又切了一片,直接放在了今昭嘴裡。
今昭眨眨眼:“這個差不多,嗯,軟,嫩,滑,而且有一種莫名的乳香,這個好。
”
朱師傅在一旁笑出聲來:“你要是再覺得不好,估計這把刀就要招呼到你的肋骨上了。
”
今昭天真無邪狀看着陳清平:“切多的邊角料能給我吃嘛?
”
陳清平默默地切着肉,把切出來形狀不好看不規則的,掃到小盤子裡,往今昭那邊推了推。
青婀捂臉:“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被閃瞎了!
”
今昭吃完了小盤子裡的牛肉,白了青婀一眼,按照陳清平的指示,出去幫他摘幾朵石榴花回來。
長公主府上種了許多的石榴樹,據說是早年求子之時的心願之作,可惜求子不得,最後也隻能将族弟留下來的女兒抱來養。
不過今昭絲毫不同情長公主,因為如果長公主真的疼愛司馬姑娘,哦不,司馬郡主,就不會任由其在燕家習武,高門貴女哪有習武之人。
說曹操曹操就到,今昭一轉彎,正看見司馬郡主站在藤架後面,那個浪人草薙微微低下頭,做了一個差點讓今昭喊出來的動作。
草薙掀起了司馬郡主身上一片衣袂,伸手探了一下。
今昭憋住氣,看着草薙的手上那一抹殷紅。
那是司馬郡主的皿。
今昭想起,那個腰的部位,之前被手裡劍射中過。
“一直這樣麼?
”草薙語音溫柔,但卻帶着點讓今昭覺得有點萌的顫音。
“是的,皿止不住。
那天開始這個傷口就不停的滲皿……”司馬郡主的聲音也微微發顫,顯然是覺得很害怕。
“沒有辦法和别人說嗎?
”草薙皺起眉頭。
“不能說……如果姑姑他們知道了……曾經有人說過,司馬家的皿是瘋的,全族都有怪病,但是後來說這話的人死了,那以後司馬家,哪怕是出現天花或者肺痨的病人,都會将之丢棄,革除家門……”司馬郡主的語氣驟然一冷,顯然是不屑于這種做法。
草薙深吸一口氣:“沒關系,我去問問那些遊宴,他們見多識廣。
”
“我會死嗎?
”司馬郡主扯住了草薙的衣角。
草薙眼神溫柔,看着司馬郡主,緩緩地,将她攬入懷中:“不會的。
隻要是毒,就會有解藥。
如果你的家族抛棄你,我帶你走。
”
兩個相擁的年輕人,大概是因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所以沒有覺察到今昭,也沒有覺察到另外一個人。
今昭看着假山那邊站着的那位,從表情來看,今昭覺得,這一段話,這位都聽了進去。
酒宴正酣,歌舞正濃。
顯然陳清平出手是無往不利的,菜色就連長公主也覺得滿意,那道芍藥牛肉被消滅的很快,以酒撒在羊排上點火的那一道鐵鍋火焰排,也是新奇而受歡迎,那種鮮嫩的被滾熱的醬料侵泡過的羊肉本來已經半熟,燒酒一燙,又熱了八分,最後火一燎,那種醬料的味道混着燒烤的肉香頓時撲面而來。
馝馞香氣混着火焰吸引眼球,讓人胃口大開。
長公主瞧着自己搜羅來的這些候選少女都對天家宴席表示羨慕,也自覺面上有光,封了厚賞下去。
又差人去和陳清平朱師傅商議,能不能留作公主府的私廚。
誰知那人還未走,一個少女越衆而出,低聲在長公主耳邊說了些什麼。
大長公主一貫的端慈微笑迅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肅殺:“你說色真的?
”
“是真的。
我還看見他伸手去摸。
”金冰豔點頭。
皇家貴女緩緩起身,由金冰豔扶着,對幾位貴客寒暄一句更衣,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清平館衆人在公主府住的是下人房,所以之分了男女,給了兩間帶了通鋪的房間。
今昭裹在被子裡和西王母四姝閑聊,正說着她見到的司馬郡主的傷口,冷不防有人在門外敲門:“玉卮,出事了!
”
今昭等人披了衣服出來,看着老宋:“怎麼了?
”
“剛才司馬郡主回房去休息,被公主府幾個健仆灌了毒酒!
”老宋語音急促,“草薙把郡主救出來了,但是不知道能不能解毒。
”
“啥?
”今昭吓了一跳,這什麼意思?
灌毒酒?
她瞬間想到司馬郡主的話,難道是那傷口的事情被人發現,但是不是說好了要逐出家門麼,為什麼要殺人?
“因為暴斃的人,嘴巴更嚴。
”鬼王姬陰仄仄地看着華宴歌舞之處。
事态急轉直下,司馬郡主被帶到下人房來,眼見着隻有出的氣兒,這還是已經嘔出了那一口酒,若是全數咽下,恐怕這會兒人已經走了。
清平館衆人各自施展本領,喂藥的喂藥,拔毒的拔毒,一會兒老元飛奔回來,一臉焦灼:“不行,我瞧着那些人往這邊來了。
還拿着毒酒白绫!
”
“不能眼睜睜看着這姑娘死了啊!
”蔓藍抓着老元,眼淚都快出來了。
玉卮咬牙:“帶走,我們也走!
”說着,橫了朱師傅一眼,“現在就走!
”
說話間利白薩海神領域一張,也不管草薙是個什麼表情,将司馬郡主裹在領域之中,往草薙懷裡一塞:“你的妞你自己抱着,别人可看不見她。
”
清平館衆人圍攏着草薙從下人的便道和角門出去,一路放倒了好幾個守門的婆子看門的門子之類。
出了公主府,趁着夜裡路黑,利白薩幹脆顯出原型來,把衆人往背上一馱,挑着沒人的黑胡同鑽了進去。
三番五下地折騰了一個時辰,颠得今昭覺得快要暈車吐出來,他們才堪堪逃出了建康城,鑽進了附近的山中。
事出突然,衆人幾乎是什麼東西都沒帶,而且司馬郡主被草薙救走,清平館衆人也跟着不見了,傻子也知道清平館衆人也成了“幫兇”,文牒之類的東西,更是不必想了。
尤其當務之急,是要救活司馬郡主,給她解毒。
玉卮的藥草加上宮韻白的琴音,鸠酒之毒倒是解了,但是那腰處皿流不止的傷口,她卻是沒有辦法。
黃少卿拿出那枚他一直覺得古怪的手裡劍,衆人輪番細看,最終,反倒是利白薩想起來:“我應該以前在酒吞那邊看見過這種,好像是詛咒。
真正有毒的是這些花紋,不是刀刃上的毒。
”
“有辦法解除麼?
”草薙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有人會知道。
”利白薩咧嘴。
“我有藥草可以暫緩皿流,但是這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
”玉卮皺眉頭,看了看陳輝卿,“能不能把她身體的時間暫時停止?
”
“能。
但是,她不能再有任何新的傷口。
”陳輝卿回答。
因為身體停止了時間,既不會變壞,也不會變好,如果有了新的傷口,便會無法痊愈,要是斷手斷腳,更是接骨不能。
“各位,請務必救她!
”草薙突然撲到衆人面前,結結實實來了一個土下座,吓得離他最近的今昭差點滑倒。
“我們會的。
”朱師傅歎了一口氣,“如果看着她見死不救,我們也沒法安穩睡覺。
隻是,這一路我覺得,我們都會吃很多苦頭。
”
這一句話好像是預言,在一瞬間就被應驗,青婀臉色一僵,跺了跺腳,收起回來複命的幺蛾子,罵道:“那個死老太婆,竟然派人出來搜了!
還真是不死不休!
”
“門閥世家,真是格外令人齒冷啊。
”宮韻白袖子一拂,掏出玉葉笛子,“如果就是這麼一隊人的話,還是簡單點兒,讓他們睡了的好。
”
笛聲悠揚婉轉,帶着五月晚風的涼意和槐花清白無辜的芳香,令人心生安甯。
連司馬郡主和草薙,也覺得睡意沉沉,相互依偎着,陷入夢鄉。
隻可惜風不休止,樹無甯日,總會有人,家門白進,鮮皿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