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碌極了，一秒鐘都舍不得浪費，她簡直想讓手機代替她的眼睛，幫他記錄他的所有角度，所有表情。

　　過了半個小時以後，她擔心他累了，終于依依不舍地退出相機模式，光着腳跑到他身邊坐下。

　　“拍夠了？”他含笑問道。

　　“嗯，拍夠了。”她說。其實她覺得還不夠，隻是，人不能太貪心了。

　　她想，他能在今天如此縱容她，她應該滿足了。

　　距離他們兩個人來到海邊已經過去了兩三個小時，雖然氣候溫暖，但是，海風多多少少會對他的身體造成一定的影響。

　　她擔心地看着他，仔細觀察着他的臉色：“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他搖搖頭：“沒有，我好得很。不用太擔心。”

　　他回答得這麼肯定，她反而更加感到不安。

　　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她皺着眉說：“好像有一點點發燒。”

　　“沒有的事。”裴遠晟笑着說，“我感覺很好，不信你摸摸你自己的。”

　　金曉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有些不确定了。

　　裴遠晟說：“你看，我就說沒事吧，不要大驚小怪，要玩就玩得開心點。我也不是小孩子，有不舒服的地方會自己告訴你。”

　　“真的嗎？”金曉儀将信将疑。

　　“真的。”他回答得相當笃定。

　　“那……我們再坐一會兒？”金曉儀還不舍得離開這裡。

　　畢竟，這樣的機會太難得，回去之後，他們将各自回到原位。

　　“我們去那邊走走吧。”裴遠晟看着不遠處雪白的海浪說，“我很久沒有感受過被海水浸濕雙腳是什麼感覺了。”

　　“可是……”金曉儀擔心冰涼的海水會讓裴遠晟感到不适。

　　“我再怎麼樣，也是個男人，”他站起身來，低頭看着她，“你見過哪個男人因為在海邊走了走，就一病不起的嗎？”

　　金曉儀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反駁他。

　　裴遠晟牽着她的手，赤腳走在海岸邊淺淺的海水之中。

　　雪白的浪花不斷襲來，他踩着松軟的泥沙，雖然海水對他而言确實有點涼，但是，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上一次像這樣雙腳泡在海水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次去海邊，還有唐笑和成烈，季曉茹和陸晨晞。

　　想到唐笑，裴遠晟眸中不禁劃過一絲感傷。

　　也不知道餘生還能不能夠再見到她，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不過，有烈子在她身邊照顧她，她應該會很幸福，不去打擾她，就是對她最大的溫柔。

　　金曉儀敏感地察覺到裴遠晟情緒上的變化，不過在轉眼間，他的情緒低落了下來。

　　她以為是他身體的緣故，便提議道：“不如我們再走個幾百米，就回去吧？太陽有點曬了，我今天出門沒有擦防曬乳，有點擔心曬黑呢。”

　　裴遠晟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看了看身邊的金曉儀，笑道：“你挺白的，不用擔心曬黑。”

　　“我擔心你曬黑呀。”金曉儀側頭看着裴遠晟，“你這麼好看，曬黑了多可惜啊。”

　　“那不是挺好嗎？聽說還有男明星去美黑，我也想知道如果我變黑了，會不會更帥一點。”裴遠晟煞有介事地說。

　　“哈，還是不要了吧？”金曉儀想象了一下，雖然裴遠晟如果變成古銅色皮膚以他的五官也還是會很好看，但是怎麼想都怪怪的，那可不符合他的形象啊。在她眼中，裴遠晟是非常有古典氣息的男人。

　　“好吧，聽你的。”裴遠晟确實是感到有點累了，最主要的是，他總有一種想要咳嗽的沖動。他擔心在金曉儀面前控制不住，會害得她擔心。

　　難得出來玩一次，還是不要在最後給她留下不好的回憶吧，與其繼續呆在這裡，不如及早收尾。

　　很快便走完了金曉儀所說的那一小段路，兩人踩在沙灘上慢慢地往回走去。

　　金曉儀突然想起鞋子的事情，便問：“你有讓慕子豪給我們送鞋子來嗎？”

　　裴遠晟眨眨眼，一臉無辜地說：“我忘了。”

　　金曉儀歎了口氣：“好吧，就知道會這樣……”

　　裴遠晟打開手機，打算給慕子豪打電話，卻發現這裡沒有信号。

　　“你看，這也不能怪我，即便先前想起來，這裡也沒信号。”裴遠晟拿着手機給金曉儀看。

　　金曉儀一臉無奈地笑：“哎，好吧，但願我們的鞋子還在原地，既沒有被人撿走，也沒有被海浪沖走。”

　　“不會的。”裴遠晟輕輕拍了拍金曉儀的頭，“凡事往好處想。”

　　金曉儀聽了這話，凝視着裴遠晟說：“那你也答應我，凡事都往好處想，好不好？”

　　“嗯？”裴遠晟說：“在你眼中，我是一個很悲觀的人嗎？”

　　“我不知道。”金曉儀依然望着他，眼中充滿了不舍，她是在舍不得今天的裴遠晟，因為回去後，他就不是裴遠晟，而是裴總。

　　“我答應你，盡量往好處想，隻是有時候，有些事情，如果不抱有希望，反而不會太過于失望。”他淡淡地說道。

　　她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對于他自己的病情，抱有希望反而不如不抱希望。

　　她的眼眶禁不住濕潤了，她強忍住想哭的沖動，對他說道：“我真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放棄你自己，因為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多麼的愛你。”

　　“我知道啊。”他微微笑着，仿佛氤氲着水墨般的深瞳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别哭。”他溫柔地伸出手幫她擦去淚水，“你值得被更好的愛，是我沒有這個機會。”

　　她瞬間哭得更兇了。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似乎拿她沒有辦法一看，皺了皺眉，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伸手将她攬入懷中。

　　那一刹那，時間都好像停止了，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隻剩下她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天知道她幻想過多少次像這樣被他擁入懷中，天知道她有多少在夢中都緊緊抱着他。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能夠被他這樣抱着，就像她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有機會拿着手機拍下他的照片一樣。

　　她顫抖着伸出手，抱住了他。

　　他們在海邊久久地相擁着，她真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停住。

　　如果時間停止在這一刻，那麼，她會有自己永永遠遠被自己所愛的人愛着的錯覺。

　　多麼美好啊。

　　可是，她知道他不愛她。

　　多麼殘忍的現實。

　　但是，能夠被他這樣擁抱着，能夠被他親手擦去淚水，她想，一切也都值得了。

　　人不能夠太貪心，不是嗎？

　　她慢慢松開他，明豔動人的臉蛋上還挂着晶瑩剔透的淚珠，但是，她的臉上卻綻放出了最純美快樂的笑容。

　　“我很開心，真的，今天是我這麼久以來，最最開心的一天。”她真心實意地說道。

　　“那就好。”他微笑地看着她，眼波依舊溫柔而溫暖，“今天我也很開心，我們互相不要說謝謝，就把這一天永遠放在記憶中吧，好嗎？”

　　“嗯，好。”

　　金曉儀點了點頭。

　　兩人不再說話，非常有默契地沿着來時的路回去。

　　金曉儀想，經過今天，她已經再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他們來到了先前脫掉鞋子的地方，令人驚訝的是，兩雙鞋子依然在那裡。

　　等到走近了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更讓人驚訝不已的畫面。

　　不知道是附近的漁民，亦或是哪個調皮的孩子，在他們鞋子的周圍，畫了一個大大的愛心。

　　沙灘上，看上去這兩雙鞋子，就好像被一對小情侶刻意擺放在愛心中間一樣。

　　金曉儀臉色微紅，偷偷看了看裴遠晟，見他唇邊噙着一絲笑意，似乎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他拿出手機，将這一副畫面拍了下來，然後對金曉儀說：“留個回憶，回去後和今天那些照片一起發給你。”

　　“嗯。”

　　“走吧。”

　　兩人穿上鞋子，繼續往前走去。

　　快到别墅的時候，裴遠晟的腳步明顯慢了許多。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金曉儀馬上擔憂地問道。

　　“沒事，你先進去。”裴遠晟皺着眉說。

　　“那怎麼行？”金曉儀不贊同地看着她。

　　裴遠晟将手曲成拳放到唇邊，極為克制地咳嗽了一聲，再看向金曉儀時，他的眼神十分冷淡，又變成了平時那個和人很有距離感的裴總。

　　“你先進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他似乎不耐煩地說道。

　　金曉儀的心沉了下來。

　　“裴總……我不能把你丢在這裡。”她也改變了稱呼，她知道，屬于今天的一切美好，到此為止了。

　　裴遠晟閉了閉眼睛，喉嚨處很癢，讓他總想咳嗽，可是他不願意在金曉儀面前咳嗽，因為他不想讓她自責，他想至少今天，給她一個完整而美好的回憶。

　　“已經在别墅門口了，你進去，叫慕子豪出來。”他淡淡地說。

　　“可是……”

　　“金曉儀，如果你再不聽話，我隻好将你送回國内了。”他冷冷地看着她說。

　　金曉儀閉了嘴，她知道他固執起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敗他。

　　況且，這裡的一切都是屬于他的，這裡的人包括她都是為了照顧他聽從他而存在的。

　　她沒有資格和他抗争。

　　她擔心地看了他幾眼，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于是她飛快地跑進别墅去，大聲呼喊慕子豪的名字。

　　“慕子豪，你在哪兒？慕子豪！”她焦急地大叫着。

　　慕子豪從樓上下來，詫異地問：“怎麼了？”

　　“快去……外面，裴總好像不舒服。”金曉儀緊緊抓着慕子豪的衣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慕子豪聽了這話，一面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面問金曉儀：“怎麼回事？曉儀姐，你怎麼把裴總一個人丢在外面？”

　　金曉儀無從解釋。

　　慕子豪和金曉儀一起趕到裴遠晟所在的地方，他正背對着他們咳嗽。

　　金曉儀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慕子豪也同樣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裴總……你怎麼樣了？”他走過去問。

　　裴遠晟的背依然挺得筆直，他以手掩住嘴唇，不斷地咳嗽着，有鮮紅的皿迹沿着他的指縫滑落。

　　慕子豪渾身一顫，伸手去扶裴遠晟，這時，他已經控制不住地向後倒去。

　　金曉儀撲過去，接住了裴遠晟倒下來的身體。

　　他渾身冰冷，嘴唇發紫，随着他的嗆咳，不斷有鮮紅的皿迹沿着唇角滑落。

　　他身上的襯衫，已經被鮮皿染紅了大片。

　　金曉儀顫抖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裴總，你醒醒……！”

　　裴遠晟咳嗽着，艱難地睜開眼睛，對她露出一個帶着歉意的微笑：“對不起……咳咳，本來……是想給你……一場完美的……咳咳，咳……約會……”

　　“裴總……”金曉儀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下來。

　　裴遠晟将目光轉向慕子豪，他在用眼神告訴他：“不要怪她。”

　　别墅内的醫護人員還沒有趕到，裴遠晟就徹底地失去了意識。

　　慕子豪背着昏迷過去的裴遠晟朝前走去。

　　金曉儀流着淚跟在一旁，始終緊緊地攥着裴遠晟的一隻手。

　　慕子豪看了眼金曉儀，眼神十分的複雜。

　　原來，裴總今天出去，是和曉儀姐約會了麼……

　　那麼，她一定很開心吧？

　　他沒有資格和裴總去争奪女人，但是，這不代表他就一點也不難受，一點也不嫉妒。

　　别墅内，急救室的門被關上，手術燈亮了起來。

　　站在門外的金曉儀捂着嘴淚如泉湧，她想，如果他再也醒不過來，她真的會恨自己一輩子。

　　是她太自私了，如果她沒有因為自己的貪念而和他一直在海邊停留，如果她早一點勸他回來，那麼，他是不是就不會發病？

　　“曉儀姐，你太過分了。”沉默了許久的慕子豪突然對她說道。

　　她驚愕地望向他，卻看到他生氣地瞪着她：“少爺的身體這兩天稍稍有一點好轉，你不應該帶着他出去，就算他一定要出去，你也該讓着他才對。”

　　面對慕子豪的指責，金曉儀毫無辯解的餘地。

　　“對不起。”她流着淚說，“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慕子豪，你罵我吧，是我的錯……”

　　看到金曉儀哭得更兇了，慕子豪一面有一種莫名的快意，一面卻又開始心軟了。

　　他明白，自己是在嫉妒，是在遷怒。

　　是的，他沒有機會得到面前這個女人，他也沒有資格去恨少爺，所以，他隻有将少爺病倒的責任歸結到這個女人頭上。

　　他想要讓她明白，她和少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錯誤。

　　“曉儀姐，你放過少爺吧。”他冷酷地說，“你明知道少爺容易心軟，對女人尤其如此。你就不該在他面前表露出你對他的感情。”

　　“是，我都知道，是我的錯。”金曉儀像一個犯人一樣站在慕子豪面前。

　　她是真的後悔了。

　　她甯願沒有這一天的美好回憶，也不願意看到裴遠晟渾身是皿地暈倒在她面前。

　　後者的心痛足以抵消一切的快樂。

　　她甯願今天是像往常一樣平平淡淡的一天，她站在一旁靜默地看着他工作，看着他吃飯，看着他睡覺。

　　就像一株靜默的植物一樣，呆在他身邊，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真的不應該貪心的。

　　此時此刻，她後悔的無以複加。

　　倘若裴遠晟就此死去，她想，她要麼會随他一同死去，要麼餘生将在不斷地後悔和自責中度過。

　　慕子豪本來是一肚子憤怒的，但是，看到金曉儀心如死灰的模樣，他心裡的火氣漸漸地消散了。

　　其實，他是了解少爺的，他溫柔，又冷酷，心軟，又絕情。

　　他想，今天這一場約會，恐怕是少爺自己提議的，金曉儀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

　　她在少爺面前向來是卑微而隐忍的，她絕不會讓少爺冒着生病的危險表白自己的愛意，甚至提出要和少爺留下美好的回憶。

　　是少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要給自己身邊的這個傻女人一點回報和安慰罷了。

　　慕子豪終于冷靜了下來。

　　他從衣服口袋中抽出一條手帕，細心地幫金曉儀擦拭着臉上的淚水，擦完淚水，他又輕輕握住她的手，認真地擦拭沾染在她手上的少爺留下的皿迹。

　　“慕子豪，你說……他這次，能不能醒過來？”她滿眼恐懼地望着他。

　　就像是溺水之人渴望抓住一塊浮木一樣，她緊緊地用手抓住他的衣袖。

　　慕子豪看了一眼緊閉着的手術室，歎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可是，曉儀姐，你知道的……再不接受換心手術，少爺離開是遲早的事情。”

　　“不……不行。”金曉儀哆嗦着嘴唇，裴遠晟即将死去的恐懼在她心中蔓延，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受——在這之前，她以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甚至給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設，但是，當再一次看到他昏迷不醒，她意識到自己的心髒疼的快要活生生地裂開了，如果他真的離開這個世界，她還能夠繼續帶着關于他的回憶活下去嗎？

　　答案是否定的。她接受不了，她不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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