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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長平大決

大秦帝國之崛起 孫皓晖 41049 2024-01-31 01:13

  一年輕的大将軍豪氣勃發

  秦軍畏懼馬服子的傳聞,在趙國君臣中激起了非同尋常的反響。

  孝成王第一次聽到,也隻是笑了笑而已。可短短旬日,先後有二十多位大臣向他禀報巷闾市井的這個消息,越說越有本,越說越有證,孝成王也不禁怦然心動了。這日平原君進宮商議上黨糧草事宜,孝成王笑着問了一句:“人言秦軍畏懼馬服子,王叔可曾聽說?”平原君稍事沉吟道:“老臣早已聽說,唯恐流言有詐,故未敢報王。”“王叔所慮原是不差。”孝成王思忖道,“事出有因,能否派出密使斥候查勘一番?”平原君道:“王有此意,老臣自當部署查勘。”

  旬日之内,斥候從上黨陸續回報,秦軍将士中确乎流傳着各種馬服子父子的故事,兵士們夜間在篝火邊閑話,也是高一聲低一聲地說馬服子如何如何,然則卻始終沒有聽到怕馬服子的說法。隻有一個喬裝成河内運糧民夫混入秦軍營地的斥候說,他聽到秦将王陵高聲大罵:“鳥!馬服子沒來撤個甚!廉頗老卒會打仗麼?過夏生擒這個老匹夫!”又過旬日,派到鹹陽的密使回報:鹹陽國人也多議論隻當年馬服君勝過秦軍,目下武安君雖則不行了,但隻要廉頗統軍,秦軍哪位大将都可勝得這老卒,秦國照樣滅趙。最重要的,是密使通過楚國大商,與秦國國尉府的幾個吏員有幾次飲酒聚談。吏員們都為武安君即将辭世長籲短歎,但說到戰局,卻都是輕松随便,說王龁可能與馬服子不相上下,但對付老廉頗綽綽有餘也。

  平原君揣摩再三,不知如何決斷了。

  平心而論,平原君對趙括的種種做派很是不以為然,對趙括的兵家才能也實在是心中無底。然則三年過去,兩國大軍對峙終須有個結局,長守也不是出路,加之白起将死,莫非當真到了扭轉乾坤的時機?若有此千古良機,自己卻因一己好惡而埋沒良将,豈非趙國罪人了?至少,趙括舉薦的李牧,平原君是極為贊賞器重的,一番長夜談,立即任命李牧做了雲中将軍。若趙括有李牧那番沉雄氣度,夫複何言?若說選将,平原君是本能地喜歡李牧。然則回頭想去,李牧也沒有趙括那般激情勃發才思噴湧談兵論戰從容如數家珍;再說李牧比趙括還年輕,軍中尚無聲望,震懾六十萬大軍談何容易?相比之下,趙軍将士多有當年馬服君部将,幾乎人人都對少将軍趙括欽佩三分,趙括統軍,決然不會生出将令不行的尴尬。可是,老将軍做何想法?三年前自己與老将軍在軍前有約,誓言為老廉頗做邯鄲根基,自己一退,老将軍何以處之?

  輾轉反側一夜,仍是莫衷一是。清晨寅時三刻離榻,平原君還是趕着卯時進宮了。孝成王正聽蔺相如禀報列國情勢,見平原君進得書房,擺擺手教蔺相如稍等,轉身對着平原君一笑:“王叔匆匆而來,想是查勘有定?”平原君将各方回報一一說明,末了道:“此事老臣難決真僞,但憑趙王決斷。”孝成王聽得興奮,拍案道:“果真如此,天意也!”“我王差矣。”一直安坐靜聽的蔺相如突然插話,“邯鄲傳聞,臣亦聞之。姑且不說,此等流言完全可能是秦國用間。但以實情論之,馬服子不可為将也。”

  “為何?”孝成王有些不悅。

  蔺相如神色坦然道:“趙括才名雖大,卻隻是據書談兵,不知據實應變之道。用趙括為将,猶膠柱鼓瑟也。”

  “膠柱鼓瑟?此話怎講?”

  “調弦之柱被膠粘住,瑟便無以發聲。趙括為将,如同膠住了五十萬大軍變通之道,唯餘猛攻死戰一途,後果不堪也!”

  趙孝成王一時默然,思忖片刻笑道:“上卿對趙括之論,未免偏頗過甚了。”

  “老臣論才,但以公心,上天可鑒!”

  “也好,本王與王叔思謀一番再說。”孝成王一擺手,顯然是要蔺相如不要再說了。蔺相如本已經成為隔代褪色的老臣,與孝成王遠非如與惠文王那般君臣笃厚,更兼孝成王已經顯然斷定他論才不公,再評說趙括則是适得其反。蔺相如畢竟明銳,如此想得明白,一拱手告辭去了。

  次日,邯鄲又傳開了一則消息:蔺相如與廉頗有刎頸之交,诋毀馬服子,圖謀朋黨私利。傳聞沸沸揚揚,幾日之内朝野皆知。平原君覺得這則傳聞實在蹊跷,進宮提醒趙王當機立斷,否則上黨大軍不穩,邯鄲民心也不穩。雖未明說,平原君卻是顯然希望趙王将廉頗蔺相如之傳聞看做秦國用間,打消起用趙括之念,撫慰廉頗而平息流言。誰知孝成王已經在傳聞流播之時,召見趙括做了一次長夜密談,此刻已是另一番思謀。平原君一催,孝成王當即斷然下書:拜馬服子趙括為大将軍,統帥上黨大軍決戰秦國!

  消息傳出,邯鄲國人奔走相告,一時滿城歡騰,朝野臣民盡皆慷慨請戰。孝成王大是振奮,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順天應人的聖明決斷,立即又下了一道王書:三日之後,親自率領舉朝大臣為大将軍郊亭壯行。

  王書頒出,孝成王立即召平原君進宮,要平原君前赴上黨坐鎮,一則督察大軍,二則做趙括大軍的糧草辎重總後援。實際上便是趙括代廉頗,平原君代趙括,孝成王坐鎮邯鄲做最終決策。平原君不假思索,慨然應允。趙王已經即位七年,諸多事體已經流露出獨斷迹象,自己若執意守在邯鄲領政而推辭赴軍,實在也是不妥。大計已定,在君臣計議統籌糧草的諸般細節時,老内侍來禀報,說馬服君夫人抱病求見。

  “快請。”孝成王已經站了起來走向門廳。

  趙奢遺孀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夫人了,拄着一支竹杖欲待行禮,被笑盈盈的孝成王攙扶住了。雖則如此,老夫人還是執意向孝成王微微一躬身,方才坐在了内侍搬來的繡墩上。

  “老夫人,大是安康也!”孝成王笑着高聲一句祈福辭。

  “君上,可是用趙括做了大将?”老夫人突兀一問,神态分外清醒。

  孝成王點頭笑道:“對。馬服君将門有虎子!”

  “君上差矣。”老夫人搖搖頭,喘息幾聲平靜了下來,“馬服君在世時,曾幾次對老身說及:若趙括為将,必破軍辱國。老身問何以見得?馬服君說,趙括三病,無可救藥。”

  “三病?”平原君不禁笑了,“哪三病啊?”

  “讀兵書尋章摘句,有才無識。”

  “馬服君屢次被兒子問倒,氣話,不作數也!”孝成王大笑。

  “盛氣過甚,輕率出謀,易言兵事。這是二。”

  “此等斷語大而無當,老夫人何須當真!”

  老夫人不斷搖頭,自顧認真地說着:“其父在時,但受君命為将,不問家事而入軍;王室賞賜,盡皆分與将士共享;親友者百數,無攜一人入軍。而今趙括為将,王室賞賜歸藏于家,用以大買田産;在軍不親兵,升帳則将士無敢仰視……此父子原非一道,願我王收回成命,毋得誤國。”

  孝成王一陣默然,終是禁不住道:“老夫人,此等細務縱然有差,亦非為将之大節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獨對趙括之秉性細行大加苛責?如此說來,廉頗老卒無文,蔺相如曾為乞食門客,都做不得棟梁之材了?”

  老夫人默然良久,喘息一聲道:“知子莫若父母也。君上執意用趙括為将,請君上準許老身與族人,不連坐其罪。”

  “準請!”孝成王慨然拍掌,“馬服君有首敗秦軍之功,老夫人與族人自當免坐。趙括建功之日,老夫人與家人族人卻要一體封賞!”

  “父母之心,唯天知之也。”平原君歎息一聲過來撫慰,“老夫人,言盡于此,此等話不要再說了。成命一出,軍心民心不可亂也。”

  老夫人不再說話,抹着眼淚點點頭,被侍女攙扶去了。孝成王看看若有所思的平原君,轉身一聲吩咐:“宣趙括進宮。”

  上黨相持進入第三年時,趙括的軍務日見減少,後來簡化為一件事:每月在邯鄲與上黨間來回一次,在邯鄲國尉府統籌輸送糧草,在上黨廉頗大帳交接糧草。雖說再也沒有與廉頗橫生龃龉,畢竟是話不投機,趙括與廉頗幾乎從來沒有磋商過戰場見識。但趙括也絕不是無所事事,更不是沒有了見識,相反卻更忙碌了。這忙碌,是本職軍務之外的諸般軍情揣摩。隻要在上黨,趙括總是到趙軍壁壘逐一踏勘,回到行轅便繪制一幅壁壘圖。兩年多下來,趙括已經将兩大防區的四十六處壁壘全部踏勘完畢,四十六張大圖也全數畫完。在武安君白起将死的傳聞流播之時,趙括又再次對所有壁壘踏勘一遍,回到行轅對照壁壘圖,竟發現所有壁壘三年來都沒有絲毫變化。趙括頓時憤怒了,立即帶着大卷壁壘圖兼程趕回邯鄲,連夜求見孝成王。這便是趙括與孝成王的那次長夜密談。趙括的一番話使孝成王大為震撼:“老廉頗曾對平原君聲言:但有戰機,自當攻秦。既然如此,便當逐年做攻敵之備,或設置器械,或前移壁壘,或隐秘挖掘前出地道。然則,全數壁壘三年無變,趙軍何有攻敵之心?如此堅壁防守,臣實不解老将軍終将如何!”

  看着滿滿攤了幾大案的壁壘圖,看着已經變得黝黑精瘦的年輕将軍,孝成王心下感奮不已,不禁拍案感喟:“馬服子啊,白起這惡煞終是要到頭也!你若為将,卻當如何?”趙括一聲長歎:“惜乎趙括生不逢時也,竟不能與白起并世交鋒!”孝成王雙眼頓時大亮:“馬服子期盼與白起對陣,壯哉壯哉!”趙括坦然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勝敵不以弱将而成。若我國人将戰勝之道寄予白起之死,實為僥幸圖存之心,不足取也。軍勢當攻則攻,當守則守,豈能以敵方何人統帥而定策?若此作為,田單以商賈之身,不當抗擊樂毅也。白起縱是方今戰神,也須得以戰場之法打仗,何懼之有也!”

  這番夜談,使孝成王對趙括驟然有了沉甸甸的感覺。決戰決勝的氣度并非人人都有,對于大将,則更是難能可貴。老廉頗以勇氣聞于諸侯,然則也并非沒有過畏戰守成之心。當年秦軍鐵騎進犯阏與、武安時,老廉頗畏懼不敢出戰,今日又如何能說不是?當年之秦軍也是所向披靡,山東六國對秦軍無一勝績。若依尋常之才,趙軍自然隻能據險防守了。然則恰恰是父王慧眼決斷,不用廉頗,不用赫赫盛名的樂毅兩子,卻毅然起用了喊出“狹路相逢勇者勝”的趙奢,才有了那場大勝奇迹,才一舉使趙國與秦國比肩而立。若無此舉,趙國安得大出于天下!而今面對天下畏如尊神的白起,趙括獨能以求戰之心對之,且戰場踏勘如此紮實,能說是輕躁氣盛之心?有得趙括此人,未嘗不是趙國又一次大出的機遇,你趙丹若無父王慧眼決斷之膽識,便将永遠失去這再也不會重現的千古良機。

  唯其如此,孝成王的心志絲毫沒有動搖。

  此刻,孝成王要做的,是撫慰趙括,使他毋得受老母之言而亂其心。及至趙括匆匆進宮,聽孝成王平原君一說,輕松地笑了起來:“老父終生輕我,盡人皆知。老父此話,非但對老母說過,也對先王說過。趙括若是計較在心,成何體統?”平原君不禁大笑:“馬服君父子,天下一奇也!父子相輕,直言相向,連帶老母卷入,卻誰也不做計較。”轉而低聲笑道,“少将軍若要置買地産,先不要忙,此等事老夫幫你,先打仗再說。”趙括朗聲大笑道:“人言誠可畏也!我在武安谷地買了六百畝草場,那是專一為我千騎隊馴馬之所。傳入老母耳中,便成了置買私産,夫複何言?”平原君不禁驚訝了:“大将軍千騎護衛,自有軍馬,何勞自己買地馴馬?”趙括笑道:“去歲之時,李牧受我之托,在陰山林胡部族為我買得六百匹未馴野馬。我想盡快就近馴出,替換千騎隊老馬,使千騎隊成為一支風暴鐵騎。君不聞白起但在軍中,必率三百鐵鷹銳士麼?”孝成王聽得大是感奮,立即吩咐身邊老内侍:“立傳王令:再賜大将軍黃金千镒。”趙括毫不謙讓,慷慨一躬:“謝過我王!”平原君又是一陣大笑:“壯哉馬服子!老夫做你督軍使了!”君臣三人同聲大笑起來。

  三日之後,當初秋的太陽堪堪挂上雄峻的箭樓飛檐時,邯鄲西門外已經是車馬辚辚行人如潮了。趙孝成王親率百官從官道西來,邯鄲庶民萬人空巷,從四面八方擁向那座古樸碩大的迎送石亭,歡呼雀躍地堆在山丘,挂在樹梢,矗在任何一個可以遙望石亭與官道的塄坎上,都要一睹以與白起并世對陣為榮的年輕大将軍的風采。

  日上半山,遙聞鼓聲大作号角連天。邯鄲西門外軍營旌旗飛動,一彪軍馬如火焰般掠地卷來。片刻之間,一杆紅色大纛旗一個鬥大的“趙”字滿當當湧入眼簾。大纛旗下,一員黝黑高挑的英挺将軍端坐在雪白的戰馬上,大紅繡金鬥篷獵獵舒卷,頭頂帥矛燦燦生光,一身棕色緊身胡服皮甲,直是天神般威武。身後千騎更是一色的紅鬃陰山烈馬,僅僅是那隆隆如戰鼓般整齊的馬蹄聲,便使人皆騎射的趙人一片喝彩。及至騎隊風馳電掣般卷來,又在亭外半箭之地齊刷刷山嶽般驟然人立,漫山遍野響徹了“上将軍萬歲!”“馬服子萬歲!”的歡呼聲。

  朝臣夾道,樂聲悠揚,孝成王踏着厚厚的紅氈迎了上來,對着迎面大步走來的趙括,從身後内侍的托盤中捧起了碩大沉重的青銅酒爵。趙括拱手一聲“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雙手接過青銅大爵汩汩痛飲而下。一連三爵甘烈趙酒,趙括面頰飛紅,慷慨高聲道:“我王親率朝野臣民為臣壯行,臣請歌一曲,以明心志。”

  “好!”孝成王轉身一擺大袖,“樂工,《趙風》!”

  戰國諺雲:秦趙同宗。趙人樂風與秦人樂風如出一轍,同是慷慨豪邁幾如嘶喊,同是肺腑悲聲苦絕其心。《趙風》一起,黃鐘大呂弦管激揚。趙括锵然拔出彎月胡刀,青光閃爍間一聲清越高絕的嗓音破空而出:

  兵書千卷雕弓天狼

  九州烽煙壯士何傷

  鐵衣胡馬長驅上黨

  掃滅秦虜大趙皇皇

  随着響遏行雲的一聲高腔,趙括的彎刀入鞘了。滿場人衆肅然無聲,孝成王淚光盈盈,對着趙括深深一躬。驟然之間,歡呼聲震天動地淹沒了邯鄲郊野。趙括挺身向孝成王一拱手,飛身上馬。一陣鼓聲,一片飛動的火焰卷着一點雪白絕塵去了。孝成王望着遠去的馬隊,久久伫立着。

  二長平換将趙軍驟然沸騰起來

  換将風聲傳到長平行轅時,老廉頗震怒了。

  半年以來,軍營流言不斷,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老廉頗大是頭疼。他堅信這些流言都是秦國那個鳥黑冰台惡意散布的。甚個山東五國都不理睬趙國了,趙國府庫缺糧了,趙國無兵可調了,匈奴要趁機南下大掠趙地了,林胡要東山再起了,等等,兵士日每都有新傳言,軍營日每都是一驚一乍。對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風傳,老廉頗實在找不出破解之法,除了大罵秦人卑劣,隻有嚴厲申饬全軍:傳播流言者立斬不赦。饒是如此,流言還是鬼魅般遊蕩在軍營。更令人氣惱的是,有些傳聞竟迅速得到了正統途徑的證實,譬如白起将死,譬如合縱未成。老廉頗軍令再嚴,也不能日每殺人。時間一長,老廉頗對這鬼魅般無孔不入的流言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兩三個月前,軍營流傳出秦軍不懼老廉頗而獨懼馬服子的消息時,老廉頗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來:“滑稽滑稽!秦人造謠術太得拙劣也!竟說自己怕一個翩翩書生,當老趙人磁棰愣種麼?鬼才信!”于是,老廉頗非但沒有禁止這則流言,反倒是走到哪座軍營說到那座軍營,總是大笑一通,以這則最是荒唐的流言譏諷秦人造謠術的拙劣。在廉頗看來,秦人制造的這則流言荒誕過甚,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隻能使所有流言在趙國朝野變成一陣煙霧飄散。誰知便在他兀自哈哈大笑的時候,一則驚人的消息在軍營迅速傳開:趙王決意換将,拜趙括做大将軍,老将軍要去職了。

  廉頗臉色鐵青,當即升帳聚将,嚴厲追查流言來源。誰知四十多員大将一片沉默,沒有一個人出聲。廉頗大怒,雪白的須發驟然戟張,拍案一聲大吼:“司過将軍,立即查核。無論兵将,傳謠皆殺!”正在這滿帳肅殺之時,突聞行轅外馬蹄如雨,中軍司馬飛步而來,低聲在廉頗耳邊說了幾句。老廉頗臉色驟然一變,對司過将軍吩咐一句:“你隻查核,老夫片刻即回。”轉身大步出了行轅。

  朦胧月色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過來。

  “相如,你如何來了?”廉頗驚訝得聲音都顫抖了。

  “患難刎頸,我不來誰來?”蔺相如淡淡一笑。

  “老兄弟後帳稍等,處置完軍務你我痛飲。”

  “将士何罪之有也!老哥哥,不要再錯殺了,聽我說。”蔺相如拉起廉頗到了行轅戰車的角落處。随着初秋的涼風,蔺相如的喁喁低語不啻一聲驚雷,廉頗木樁般呆滞了。蔺相如的聲音依然清晰地說着說着,一直将三年來的種種大事說了個巨細無遺,反複拆解條分縷析不休不止地說着,說着。

  “明白也!老兄弟不說了。”終于,老廉頗粗重地喘息了一聲。

  “老哥哥若不願留趙守邊,選個立腳之地,相如送你。”

  “老夫之心,涼透也!趙國之外,老兄弟說個地方。”

  “楚國。我已與春申君說好了,或隐居或為将,皆由你便。”

  “明日交接完畢,老夫即刻便走。”

  “也好。邯鄲家人,相如一力護送入楚,那時與老哥哥終日盤桓。”

  “如何如何?你老兄弟也要挂冠?”

  蔺相如淚眼大笑道:“趙國連長城都不要了,蔺相如何足挂齒也!”

  “天亡趙也!夫複何言?”廉頗喟然一聲歎息,覺得身後有異,猛然回身端詳,驟然間老淚縱橫——四十多員大将整齊肅立在轅門庭院,無聲地圍着他,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對着朝夕相處的将軍們,老廉頗不禁深深一躬,直起腰揮揮手,拉起蔺相如大步去了。

  次日傍晚,趙括與平原君的馬隊開到了長平。廉頗一身老粗布衣平靜地迎接了先頭入關的平原君,隻淡淡一句:“平原君不須說了,老夫今夜便行交接。”平原君原本尚有疑慮,着意做了漸進安排,勸說趙括先在長平關外駐紮一夜,由他先期撫慰老将軍并通報衆将後,再行定奪軍令交接日期。目下廉頗如此行頭如此說法,竟教平原君心頭猛然一跳。老廉頗坦誠執拗勇冠天下,部下大将更是浴皿患難,但有不服便是事端,此話是真心還是示威?

  “趙勝食言,萬般無奈也。老将軍記恨,趙勝請罪了。”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廉頗笑了:“此乃天意,老夫何敢罪人也?平原君不信,随老夫入軍便了。”

  進得長平幕府,聚将廳燈燭煌煌,衆将肅然列座,帥案上赫然明列兵符印信令旗王劍等一應軍權公器。老廉頗淡淡一笑:“如何?全軍大将四十六員,一個不差。”平原君畢竟通得軍旅,知道這大将齊聚便是軍中無事征兆,頓時放下心來笑道:“老将軍忠誠與國,趙勝先行謝過。”轉身對随身司馬一聲吩咐,“請大将軍入關接防。”

  片刻之後,千騎馬隊隆隆進入長平關。趙括帶領着一班軍吏與四名護衛武士,氣昂昂進了幕府聚将廳。四十多員大将依舊是肅然無聲,連平原君也是默默站着隻是看。老廉頗對着趙括隻是淡淡一笑,朝着趙括一伸手。趙括激情勃發而來,一路上不知想象了多少種交接情形,謀劃了多少種應對之策,卻偏偏沒有料到目下這種毫無生趣的交接。趙括本想将王書慷慨宣讀,誰知廉頗一伸手自己竟将王書接了過去。廉頗看也不看,将王書丢在了帥案,然後一揮手,一名中軍司馬一宗一宗地将兵符印信等諸般将權公器打開陳列,兩名司馬又擡來了一大案卷紮得整整齊齊的竹簡,便肅然退了下去。

  “這是将權。這是軍務。這是四十六員大将。這是全班司馬軍吏。”老廉頗伸手一番指點,一轉身徑自嗵嗵砸了出去。

  趙括嘴角一陣抽搐,臉色鐵青,待要發作,平原君低聲笑道:“老将軍心下不快,随他去了。上将軍,還是接得大軍要緊。”趙括長籲一聲,臉色頓時舒展,立即下令:“随來軍吏司馬,立即清點将權軍務。”轉身又對滿廳大将下令,“諸将回營,安撫将士毋得喧嘩。明晨卯時聚将,本上将軍部署大戰。”

  “遵命!”大将們一聲答應,魚貫出廳去了。趙括原本想留下幾個自己熟悉的将軍以及父親的老部将謀劃一番,眼見将軍們腳步匆匆沒有一個人遲滞,終是沒有開口。

  秋霧蒙蒙,太陽還沒有出山,長平關外的幾條山道上響起了急驟的馬蹄聲。各營大将紛紛提前趕到了幕府轅門外等候。寅時末刻,轅門口内第一通聚将鼓隆隆響過,大将們紛紛整肅自己的衣甲,按照職爵高低迅速排成了兩行。廉頗在時,原是無人在意如此細行,但踏着鼓點不誤點卯便了。然則軍中早已傳聞:這新大将軍馬服子最是講究軍容整肅,且處罰部屬極為嚴厲。今日第一次聚将号令,誰敢不小心翼翼?及至第二通鼓聲響過,大将們衣甲整肅地魚貫進了聚将廳,依照各自座次,挺兇在各自将墩前站成了左右兩廂六大排。三通鼓響,中軍司馬一聲高呼:“大将軍升帳——”

  一陣清晰有力的腳步聲,趙括從那面威風凜凜的猛虎大屏後走了出來,肅然對着帥案正中的印劍令旗一躬,退後一步肅立不動了。中軍司馬接着一聲高呼:“卯時點将——”肅立帥案側後的一個軍吏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念着一個個名字點了起來,被點到之将赳赳挺兇響亮的一嗓子“嗨”,此所謂應卯也,須得精神抖擻,高亢洪亮,絕不許有畏縮窩囊之态。此謂“軍容”,也就是軍中禮儀。

  對軍營訓練最有講究的《司馬法》雲:“國容不入軍,軍容不入國。軍容入國,則民德廢。國容入軍,則軍弱。在國言文而語溫……在軍抗而立,行而果,介者不拜,兵車不式,城上不趨,危事不齒。”這番道理被古人說得很透徹,軍營的言行風貌與尋常國人是完全不同的。此中根本,是軍士的一言一行都要張揚膽氣,堅決果敢,而漸漸浸化出慷慨赴死的勇士精神。你看:昂首挺立(抗而立),步伐果敢(行而果),着甲胄不跪拜(介者不拜),兵車甲士不拱手(兵車不式),城頭不能恐慌急走(城上不趨),驟然遇險不能張口亂喊(危者不齒)。一宗宗明确具體,長年做去,不由得你不生出一種豪情一種膽氣。

  片刻間嗨嗨連聲,點卯已告完畢,四十六員大将齊刷刷一個不缺。

  “大将軍發令——”

  趙括“刷”的一聲,一個大步到了帥案之前,目光掃過衆将,激昂痛切地開始了初帥令:“諸位将軍,上黨業已防守三年,可謂兵疲師老。無須猜測,無須揣摩,趙括受命統兵,是要與諸位一道掃滅秦軍,共建不世之功業!我大趙自從武靈王胡服騎射而成新軍以來,大軍西滅中山、樓煩,北卻匈奴、林胡,拓地千裡,大出天下而與強秦并立。自秦趙并立天下,唯一交手之戰,也是趙軍大勝。然則,受降上黨之後,趙國大軍卻成了一堆爛泥。倏忽之間,丢三陉,丢西壘,損兵折将,節節龜縮。以緻今日被秦軍壓在丹水之東區區三百裡山谷,使趙國大軍蒙受六十餘年來之最大恥辱!”驟然之間,趙括從帥案锵然拔出那口金鞘鎮軍王劍,憤然一砍,帥案一角随着一道青光砰然砸到地上。

  “何以如此?”舉帳肅然之時,趙括喘息了一聲,語調略是平緩,“皆在我軍一味防守,一味退縮也。當年田單抗燕,孤城艱危尚刻刻籌劃反攻,始得有勝。而今兩軍對峙,我方營壘三年不做攻敵之備,談何戰勝攻取?趙括景仰廉頗老将軍既往戰功,卻不能苟同老将軍一味防守。”見将領中有人目光一瞥,趙括冷冷一笑,“諸位若以為是白起之死而使趙括請戰,錯也。國之良将者,唯以戰場之變而變之。今秦軍疲惰,糧草道遠,營壘松懈,久屯厭戰。主将王龁,更是一勇之夫。當此之時,若再一味固守,便是食古不化,便是敗軍亡國!”

  将軍們已經漸漸被趙括的激昂雄辯所折服了。若趙括一味攻讦老廉頗,或隻是蠻勇主戰,這些久經沙場的将軍們必然不服。而今,趙括非但沒有攻讦老将軍,且将改守為攻的道理大體已經說清。更根本處在于,自白起将死的消息傳開,對秦軍不利的傳聞便接踵而來,趙軍将士也是精神大振,求戰之心日見迫切。說到底,軍營将士的主流精神,永遠都是迫切求戰,古今皆然。如今一經趙括點撥激發,将軍們壓抑三年的求戰之心頓時勃然噴發,舉帳一陣高喊:“願随大将軍一戰!”“皿戰秦軍!”“大将軍萬歲!”

  “諸位将軍有戰心,國之大幸也!”趙括大是振奮,待帳中平息下來又道,“為大戰之勝,本大将軍今日發布兩道軍令:其一,原幕府司馬、軍吏,各加爵一級,悉數充任各部傷亡都尉;新幕府之司馬軍吏,由本大将軍之随帶吏員充任。”

  這種“易置軍吏”的做法,本是軍中忌諱。忌諱處不是大将軍無權,而是易置軍吏對戰事大大不利。如同換官不換吏一樣,換将不換吏也是軍中傳統。這些司馬、軍吏事實上都是掌握軍務細節的實幹吏員,其可貴處不在于智慧才思,而在于對繁雜軍務的精熟與長期磨煉的處置經驗。除了最重要的軍令司馬,也就是尋常所說的中軍司馬,一班軍吏與将帥并無生死黨附,而都是以軍令是從。無論何人為将,司馬軍吏都是處置軍務不可或缺的一套人馬。今日趙括初帥便易置軍吏,大出衆将意料。誰知司馬軍吏們卻沒有怨言,齊齊一聲遵命,當即站到将軍們身後去了。此中要害,是趙括對司馬軍吏們每人晉爵一級,事實上有所撫慰。按其才具,這些司馬軍吏原本便是軍中士子才做得的,尋常帶兵都尉倒未必做得。唯其如此,司馬軍吏中也不乏期盼戰場立功擢升者。既能加爵一級,又能馳騁戰場,未必便是不好,誰卻去與這個深得趙王信任且講究甚多的大将軍認真理論了?見司馬軍吏們如此泰然,将軍們也會意,自沒有一人出來再生異議。

  “第二道軍令!”趙括語氣驟然淩厲,“自今日起,各營立即做攻敵之備。半月之内,散守營壘之軍兵,集結成營駐紮。專一防守器械退入辎重營,弓弩火器雲梯雲車等諸般攻敵器械,作速入營。營壘軍炊器具一律退庫,軍士複我趙軍剽悍輕猛之風,人各六斤幹肉、兩袋馬奶子,做一往無前之沖鋒陷陣!”

  “嗨!”大廳轟然一聲,炸雷一般。

  正午一過,整個趙軍營地沸騰起來了。三年以來,趙軍都是營壘堅壁死守,驟然間要轉入進攻準備,談何容易?幾度春秋寒暑,營壘幾乎變成了兵士們的家室。每道營壘後都挖掘了無數山洞,避風處的山洞睡覺,通風處的山洞造飯,溪流邊的山洞沐浴,深澗旁的山洞做茅廁,營壘中段寬大敞亮的山洞,便做了各個都尉的“幕府”。日複一日無仗可打,猛勇的士兵在這種軍營“山居”中也實在有些散漫了,有些疲惰了。如今将令雷厲風行,要在半月之内回歸大草原皿戰一般的輕兵大營,有多少事情要做?一時間,長平四面的四十多座大營壘裡,人聲鼎沸戰馬嘶鳴車馬交錯兵隊穿梭,入夜遍山火把,白晝旌旗獵獵,半個上黨都燃燒起來了。

  在這沸騰燃燒的時刻,趙括的中軍幕府悄悄遷出了長平關,北上三十裡,在丹水上遊的一座高地連夜構築了新的中軍行轅。

  長平大戰之後,後世對這座高地及其餘脈有了兩個名字:一叫做韓王山,一叫做将軍嶺。韓王山之名,當是後世得韓人之稱而流傳,說的是當年馮亭守上黨以這座山為中軍幕府。将軍嶺之名,當是後世得趙人之稱而流傳,說得是趙括在此駐紮幕府與秦軍大戰。趙括在昔日踏勘中早已熟悉了長平地形,所選這座山頭,恰是丹水、小東倉水與永祿水之分水嶺,平地拔起二十餘丈,底部土坡,山腰以上則是石山,山坡不甚陡峭卻也不易攀登,山頂一片平坦高地,可駐紮數萬精兵。遠眺而去,四方河谷與秦軍黑色營壘皆曆曆在目,确是難得的中軍号令之所。

  行轅一紮定,趙括立即下令設置雲車大纛旗等以做三軍總号令。當清晨的太陽爬上萬千溝壑時,一團火焰般的“趙”字大纛旗在将軍嶺獵獵飛動了。

  三秦國朝野皆動白起秘密入軍

  趙括替代廉頗的消息一傳出,秦國朝野波瀾頓生。

  諸般傳聞原是鄭安平人馬的受命之作,秦國最高層當然清楚。然則對于不明真相的朝野臣民而言,趙括為将的消息不啻是秦趙大決的一道戰書。用老秦人的話說,秦人繃着心與趙國撐了幾十年,老是摔個平跤,沒逮着個甚便宜。反倒是趙國有了“首勝強秦”之名,赫赫然成了山東守護神。如今這猛子趙國分明要與秦國生決死戰,秦人雖則不怕,仍然是渾身一個激靈。此其時也,秦人公戰之風早已蔚為傳統,消息一傳開,立即舉國請戰,各郡縣官署庶民盈門,一口聲要上陣斬首立功。鹹陽官員大臣們絡繹不絕地進宮求見秦王并紛紛上書,幾乎是異口同聲一個調:不能服軟,早定國策,與趙國一決!

  與此同時,山東六國也立即緊張起來。趙人尚武好戰,秦人虎狼成性,一個生猛,一個兇狠,活生生天下一雙死硬對頭。如今一旦舉國大決,鹿死誰手實在是難以預料。為今之計,隻要不連帶受災便是萬幸,誰卻顧得斡旋調停?于是,驟然之間天下噤聲,都睜大眼睛看着這兩座高山轟轟然逼近,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震天撼地的對撞風暴降臨。

  秦昭王立即召範雎、白起夤夜密商,君臣三人誰也沒有一絲笑容。事關大戰,秦昭王教白起先說。白起喘口粗氣道:“對策隻一個字,打!然則,要一口咥下六十萬人馬,我軍兵力尚嫌不足,糧草尚嫌不便。老臣難處,唯此兩點。”範雎坐鎮後援,聞言大是困惑:“我軍糧草輸送從未間斷,在野王已經囤積成幾座大倉,如何還是不便?”白起搖頭道:“不便,并非不足也。我王、應侯有所不知,此番大戰曠古未見,一旦發起,兩方大軍百餘萬必是犬牙交錯。上黨山地多有山溪河流,水源不乏。屆時随身軍糧之多少,便将成為戰力命脈。我軍縱有軍糧,運不上去枉然,運上去無法造飯也是枉然。相比之下,趙軍已成胡風,人各随帶馬奶子幹肉,立可保得旬日輕裝大戰。我軍雖也有幹肉炊餅之習,然則倉促間無法大量制作,如此軍糧便是一難。老臣反複思慮,此事最難。”

  “噓——”範雎倒吸了一口涼氣,“居然有此等事,有糧毋得吃?”

  “小戰無,大戰便有。長平大戰,更會有。”白起幾乎是一字一頓。

  秦昭王良久默然,陡地拍案:“本王親赴河内做大軍後援,便是河内三百裡家家起炊,也要兵士随身足食。”

  “君上!”範雎驟然一驚,“河内新郡險地,不宜輕涉。此乃臣之本職,何勞我王。”

  “唯是新郡,才用得本王。”秦昭王斬釘截鐵,“關中不能再征兵,否則老秦人根基便空。目下之河内河東,正是吃重之時。”喘息一聲又道,“丞相坐鎮鹹陽,理國署政,統籌後繼糧草。”

  “君上……”範雎兩眼淚光,無話可說了。

  秦昭王微微一笑:“要咥得六十萬大軍,不得氣吞山河?”

  白起一直沒有說話,此刻起身對着秦昭王深深一躬:“老臣代三軍将士,謝過我王。”秦昭王扶住白起一陣哈哈大笑:“如此說來,本王也得謝過三軍将士了。”對着白起也是深深一躬。範雎不禁道:“臣謝無可謝,免了也罷。”一語落點,君臣三人同聲大笑起來。

  商議完畢,白起一如既往地沒有回府向荊梅辭行,徑直帶着那個沒有任何旗号的百人鐵騎隊風馳電掣般東去了。黎明出得函谷關,初秋薄霧未散便到了河東安邑。草草用罷幾個舂面餅一塊醬牛肉,在窄小的軍榻上呼呼大睡了三個時辰。一覺醒來,恰是暮色降臨,兩桶冷水一擦身立即上馬,借着濃濃的夜色向東北去了。三更時分,馬隊進入沁水河谷,悄無聲息地進了老馬嶺的秦軍幕府。

  “武安君?”王龁光着膀子跳起一個激靈,“好快!”

  “去,澆一桶冷水來說話。”白起一擺手,“立時便走。”

  這是白起的慣常做法,夜半議事,必先要被召大将光身子澆一桶冷水,徹底清醒再說軍務。王龁久随白起征戰,不說也是清楚,立即去後帳大澆一番冷水,渾身黑紅地穿戴好甲胄,赳赳大步來到廳中身子一挺:“左庶長王龁受令。”

  白起低聲道:“一、立即遷徙幕府到狼山。二、下令萬軍将以上之大将,明晚初更到狼山幕府聽令。”

  “狼山?”王龁一怔,“武安君明示。”

  白起沉着臉不說話,身後司馬連忙低聲道:“長平關以西,光狼城外荒蕪山嶺,當地藥農叫做狼山。”王龁恍然大悟,漲紅着臉一挺身:“末将粗疏,該當軍法。”白起隻一擺手道:“立即下令,我與你等同行。”王龁二話不說,“嗨”的一聲去了。片刻之後,幕府全班人馬并六千步騎整肅集結在行轅之外,跟着白起的百人馬隊偃旗息鼓地出了老馬嶺。

  長平關西面大約二三十裡,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叫做光狼城。這座光狼城不大,卻恰恰卡在長平、高平與老馬嶺之間的三條河流交彙處,是上黨腹心地帶的沖要處,也曾經是趙韓兩國争奪上黨的拉鋸之地。多年前,白起圖謀打通上黨,曾在攻占河内後率領一軍奪下過光狼城,對這裡很是熟悉。光狼城東面有一道林木蔥茏的山嶺,人迹罕至而狼群出沒,韓趙山民叫它狼山。狼山嶺西北至東南走向,與丹水幾乎平行,地勢比光狼城與長平關還要高,顯然是丹水上遊河谷的最高地段。除了林木遮掩與奇石洞穴,狼山嶺上大都是平坦寬闊的高地,登臨眺望,視野極是開闊。此時的光狼城,早已經與老馬嶺營壘一起被秦軍奪下,隻不過王龁沒有在城外的狼山駐紮人馬而已。就位置而言,狼山與光狼城恰恰在秦軍老馬嶺營壘的中間段稍微前出,正與長平以北的趙軍幕府遙遙相對。

  一到狼山嶺下,白起下令在山麓紮起一座小營,所有戰馬都留在營地由一千軍士留守,其餘将士一律背負物資步行登山。大軍對峙三年,狼群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唯腳下處處可見的白色幹糞團做了昔日狼群的統治印記。到得山頂,白起的中軍司馬與王龁一陣低語,王龁指派兵士軍吏清理整治一座最大的山洞,同時設置雲車纛旗等一應号令器具。天亮之後,白起又下令王龁調來五萬精銳步軍,在狼山前坡立即開始構築壕溝壁壘,務求隐蔽于林木之後,使趙軍遠望不能覺察。

  暮色降臨,山頂布防山間道路等已經就緒,山洞幕府也已經整治妥當。山洞中燈燭煌煌,整個山嶺卻是一如既往的一團漆黑。随着陣陣馬蹄,軍吏們将到達山下的将軍們一個個領上了山洞幕府。初更時分,五十六員将軍全部整肅坐在了兩列六排石礅上,最前排是王龁、蒙骜、王陵、桓龁、嬴豹、胡陽六員大将與國尉司馬梗。嶙峋猙獰的山洞壁石下,一方碩大的青石闆做了帥案。洞壁上靠着一張足足兩人高的木闆大圖,圖題赫然四個大字——上黨山川。大闆圖下是肅然伫立的白起:一身精鐵甲胄,一領黑錦金絲鬥篷,拄着一口隻有鐵鷹劍士才能擁有的重型長劍,兩鬓斑白如霜,通體黑如鐵柱,兩道粗大的口紋托着溝壑縱橫粗糙黝黑的臉膛,一雙秦人特有的三角眼凝着一束亮光動也不動地釘在了大将們臉上。

  初更刁鬥“當”地一響,王龁從前排霍然站起:“秦王下書!”

  将軍們“刷”的一聲整齊站起,拱手赳赳一聲:“接王诏!”

  白起身邊的中軍司馬跨前兩步,展開一卷竹簡高聲誦讀:“大秦王特書:長平會戰,事關興亡,特命武安君白起秘密出掌大軍,左庶長王龁副之。三軍将士,但有洩露武安君為将者,立斬無赦。秦王嬴稷四十七年八月。”

  “武安君出令!”王龁對着白起一拱,坐回了将墩。

  “諸位,長平大決,是秦趙兩國的生死大戰。”白起拄着長劍兩大步到了帥案之前,渾厚威嚴的聲音在山洞中激蕩着,“阏與之敗後,老夫與諸位期盼這場大戰,盼了三十餘年。今日,終是教我等盼到了。生為秦軍将士,我輩當真大幸也!”

  “大秦鐵軍,百戰百勝!”舉座大将齊聲一吼。

  “戰勝之心,摧堅之勇,誠然可貴也。”白起語調陡地一轉,“然則,老夫今日第一道軍令是:但有輕視趙軍而玩忽戰陣者,軍法立斬。”白起目光掃過大将們緊繃繃的臉膛,“人言,趙軍善攻不善守。然則,我軍與趙軍對峙三年,何僅得一道西壘而已?此足可證:趙軍善攻亦善守,為天下攻守兼備之精銳大軍。諸将謹記,趙軍有四長:輕猛剽悍,随身足食,久守求攻,主将氣盛。唯其如此,輕敵必敗。”

  “謹遵将令!”舉座将軍肅然一呼。

  “然則,趙軍亦有四短。”白起嘴角一抽搐,笑意未及蕩開便淹沒在黝黑粗糙的溝壑之中,“其一,攻戰心切而棄壁壘。其二,倚仗随身軍食,忽視軍炊糧道。其三,攻堅器械不足,多賴弓弩長刀。其四,主将輕敵,偏頗一謀。此趙軍四短也。”

  山洞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将軍們都很清楚,每遇大戰,武安君都要先行廓清兩軍大勢,往往是所說敵情之翔實連身處前敵的将軍們都大是驚訝,而廓清敵情之後,則是大刀闊斧的破敵之策。将軍們屏息等候的,正是這最令人心跳的時刻。

  “我軍破敵,十六個大字。”白起一字一頓,字字夯進山石一般,“以重制輕,以退制進,斷道分敵,長圍久困。”

  王龁一拱手:“武安君明示。”

  “十六字方略,以重制輕為根本。”白起回身伸出長劍一圈大闆圖,“上黨雖縱橫六百裡,然卻是山巒重疊水流交錯。唯長平三水河谷間,堪堪容得大軍戰場。而絕非陰山數千裡大草原,可任意縱橫馳騁。當此戰場,輕猛馳突必得受制。我軍若以輕銳之師對陣,一則正投其所好,二則大失地利依托。《孫子》雲: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厄遠近,上将之道也。趙括代廉頗,棄壁壘壕溝而輕銳猛攻,如此必然失卻地利之便。我軍唯反其道而行之,但以重兵重器困其于重地,最終擊其疲惰。此謂以重制輕,破敵之道也。”

  将軍們不約而同地長籲了一聲,欽佩之情油然寫滿臉膛。然則武安君素來剛嚴不苟言笑,将軍們也從來不敢在他的帳下喝彩贊歎,隻都興奮地凝視着這位高山仰止般的赫赫戰神,期待着他的詳盡部署。

  此時,白起的長劍笃笃點地兩聲:“今日初帳,言盡于此,餘皆開戰時部署。最後一事:秦王已經親臨河内,做我三軍總後援。旬日之内,将有無數炊餅醬肉之随身軍食源源入軍,各營務必整裝足食,堅甲重兵,枕戈待旦以候軍令。”

  “秦王萬歲!”将軍們終于敞開喉嚨喊了一聲。

  次日清晨,非但秦軍各大營立即緊張起來,整個河内河東兩郡都緊張沸騰起來了。此時,秦昭王已經秘密抵達河内野王,緊急下書河内河東兩郡:十五歲以上男子,攜帶鐵鍬鏟耒等農具,悉數開赴長平;除去病弱,能走動之婦幼老者,全數在各個縣城外結成軍炊大營,日夜舂面舂谷,趕制硬餅、醬肉與飯團;征發全部牛車馬車,源源不斷地将制好的現成軍食裝好口袋運往軍前。秦昭王又向官民當即頒發《行賞書令》:兩郡庶民,人各先行賜爵一級;援軍功勞,大戰後以秦法之《軍功爵法》論功行賞。如此一來,庶民立即歡呼起來,有吃有住有軍功,不亦樂乎?旬日之間,太行山以南至大河北岸的廣袤原野上,車馬人流不斷,雞鳴狗吠相聞,炊煙晝夜袅袅,山川鼎沸一般。

  秦軍将士的緊張與趙軍恰恰相反。第一件大事,加固舊營壘,構築新營壘。所有開來的民夫大隊都迅速編入了各營,除了與兵士們一起掘壕築壁,便是采集搬運各種适合做滾木礌石的粗大樹段與鋒利山石。最大的調遣是,河内山塬的南三陉營壘的十餘萬兵力全部向北推進三十裡,重新構築新營壘。這道營壘與西部老馬嶺營壘遙遙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形,兩道營壘間是水流湍急水面寬闊的丹水。

  老馬嶺秦軍另有一番忙碌,加固壁壘的同時,在臨近丹水河谷的山坳裡修築六座糧倉,通往糧倉的山坳出口構築最有聲勢最為堅固的防守壁壘。後世将這道山嶺叫做空倉嶺,便是因了這六座糧倉。這是後話。除了這最要緊最費時的勞作,再是隐蔽安置源源不斷運來的大型防守器械:重型連弩、猛火油車、塞門刀車、抛石車、鐵輪沖車、望樓雲車、鐵皮木牛等,都要在旬日之内安置妥當,且要不為遠處察覺,當真是頗費工夫。

  朦胧夜色之中,白起的百人馬隊飛向了河内的鐵騎大營。王陵、赢豹兩員鐵騎大将聽完白起對軍令的反複申明與叮囑,又秘密計議得半個時辰,各自帶着兩萬五千最精銳騎士偃旗息鼓地進了太行陉與白陉,插入上黨腹地去了。兩支鐵騎一出發,白起立即下令河内原留做總策應的剩餘五萬餘步騎大軍連夜進轵關陉北上,在狼城山背後隐蔽駐紮。白起對統率這支大軍的主将桓龁嚴厲下令:“非老夫親令,不得擅自馳援出擊!”

  日月交錯,倏忽間旬日過去,一場曠古大戰終于在滿目蒼黃的秋日來臨了。

  光狼城,戰國上黨要塞之一,地名在戰國後湮滅。史家考證,當為今日山西高平西北之康營地帶。

  四等而圍之兵法破例

  第一次犯難了,趙括在行轅大帳反複轉悠着揣摩着,總是不能決斷。

  趙括之難,在于選定一個妥當的進攻方位。斥候反複密探,證實秦軍主力集結在老馬嶺營壘與丹水南三陉營壘,西部沁水營壘不是重兵;秦軍丹水營壘已經北進三十裡,與另兩道營壘隐隐然形成了三面照應,似乎隻給趙軍留下了上黨東部的回旋地帶。從大勢看,趙軍在長平關外與丹水兩岸已經集結了五十餘萬大軍,背後又有十多萬大軍防守百裡石長城營壘,大軍退路以及與邯鄲糧道的暢通是完全可靠的。說起來,趙括也不是全部放棄了防守,而是在确保背後營壘的前提下,集中南路大軍攻秦,态勢上是進可攻退可守,不失為完善方略。更重要的是,秦軍總兵力也是五十餘萬,與趙軍大體相等。趙括精熟兵法經典,回憶一番,誰也沒有對軍力對等之時的戰法有過論述,能記起的隻有《孫子》一句“敵則能戰之”。而《孫子》此句,說的恰恰是兵力對等時要設法戰而勝之。也就是說,對等之時最能體現“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根本就沒有拘泥一道之戰法,唯有一點明白無誤,這便是戰勝敵方。趙軍之長原是輕銳猛攻,若充分施展大舉進攻,當有極大優勢。《孫子》又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據此論斷:秦軍兵力既不能包圍趙軍,也不能進攻趙軍,更不能分割趙軍;但要決戰,隻有三種情形,或對峙互守,或相互進攻,或一方主動進攻。時至今日,兩軍對峙已經三年,秦軍依然沒有進攻态勢,剩下的隻有趙軍猛攻了,否則隻能永遠地在上黨對耗下去。趙括對秦軍戰略意圖的判斷正在于此:名将不在,攻取上黨沒有勝算,隻有長期對峙,以國力拖垮趙軍。敵之所欲,我自不為也。秦軍要久拖,我便要速決,否則,趙國陷入泥潭甚事也不能做,第二次變法更是夢想了。

  方略既定,剩下的隻是進攻時機與進攻方位了。反複思忖,趙括将開戰日期定在了八月初。此時白日晴空萬裡,夜來月黑風高,晝夜皆對攻方有利。然則,這第一拳打向何處才能打得最為響亮結實?趙括卻頗費思量。

  “禀報大将軍:斥候營總領急報!”

  中軍司馬急促的聲音使趙括恍然醒悟,隻一揮手便坐到了帥案前。斥候營總領匆匆進帳一躬道:“禀報大将軍:我營斥候喬裝老韓民進入秦軍營壘,探得老馬嶺新建了六座糧倉,隘口處有重兵布防。我斥候在山中帶回一個老韓藥農,熟知糧倉四周地形。”

  “請老人家進來。”趙括平靜地吩咐一聲,站了起來步下帥台,對着走進來的幹瘦的白發老人一拱手,“老人家,請入座。來人,軍食一案。”片刻間一案軍食擡了進來,老人說聲多謝,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馬奶子幹肉黃米飯團一股腦兒掃了進去。末了,老人抹着嘴角一聲長歎,秦人虎狼,餓煞老韓人也!趙括問起糧倉之事,老人擺起案上碗筷盤盞做比方,細細地将六座糧倉的山勢水流地形說了一遍。趙括才思揮灑,當場用木炭在木闆上畫了下來,看得老人啧啧稱奇。送走老人,趙括一番轉悠揣摩,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太陽初升。薄霧尚未消散。長平以南的趙軍大陣出動了。

  這是趙括的第一波試探攻勢。中央步軍十萬,兩翼騎兵各五萬,總共二十萬紅色胡服大軍,如秋色中的楓林,火紅火紅。中央方陣是趙括的攻堅主力——分做三個梯次的步軍方陣:第一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牛皮盾牌彎刀兵,第二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長矛投槍手;第三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強弩弓箭手。如此九萬人方陣之後,是趙括親自統率的一萬最精銳的刀矛兩備的步軍與那個千人飛騎隊。方陣兩側各有一座三丈多高的望樓雲車,獵獵飛動着巨大的“趙”字紅色纛旗。兩翼騎兵盡皆陰山胡馬,人各一口長刀一張彎弓,千騎一旗,部伍極是整肅。二十萬大軍之後,是分駐長平關南北的兩大營三十六萬主力大軍。如何投入這三十餘萬主力,趙括要視今日第一次攻勢戰況而定。畢竟初次大戰,孤注一擲是沒有必要的。

  一陣嘹亮勁急的号角,秦軍營壘的大軍出動了,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看陣勢,秦軍大體也是二十餘萬,連陣勢都與趙軍大體相同,兩翼騎兵中央步兵。這是實力堪堪抗衡而風格卻是迥異的兩支大軍:秦軍是堅甲重兵,步卒是又窄又高的烏鐵盾牌;趙軍是輕銳靈動,牛皮盾牌又大又圓;秦軍是闊身長劍,趙軍是彎月戰刀。兩翼騎兵之不同,在于秦軍鐵騎之戰馬有護甲,騎士也是鐵甲長劍背負長弓,而趙軍騎士卻是輕便的緊身胡服牛皮軟甲。秦軍中央縱深處的雲車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大書一個鬥大的“王”字。王龁立馬雲車之下,輕蔑地望着趙軍隻是冷笑。秦軍大陣隆隆推進之時,陣後煙塵大起,加上薄霧遮掩,老馬嶺營壘完全被湮沒在煙塵秋霧之中。

  趙軍陣中一将高聲道:“大将軍,秦軍後陣不清,須提防有詐。”望樓雲車下的趙括一擺手冷笑道:“煙塵向我方飄動,秦軍增加兵力而已。任何詐術,都擋不得雷霆萬鈞一擊。”說罷舉起手中令旗,大喝一聲:“起!”令旗斷然劈下。

  陡然之間,鼓聲号角大起,雲車大纛旗在空中不斷向前掠動,兩翼紅色騎兵頃刻發動,山呼海嘯般向對面松林卷地包抄過去。中央步兵方陣則跨着整齊步伐,山嶽城牆一般向前推進,每跨三步必大聲喊“殺!”從容不迫地隆隆進逼。

  與此同時,王龁手中令旗劈下,凄厲的牛角号聲震山谷。秦軍的兩翼鐵騎也山呼海嘯般迎擊上來,中央重甲步兵同樣是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仿佛黑色海潮平地卷來。

  終于,兩大軍陣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響徹山谷,若萬頃怒濤撲擊群山。闊劍與彎刀铿锵飛舞,長矛與投槍呼嘯飛掠,密集箭雨鋪天蓋地,沉悶的殺聲與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顫抖。這是戰國之世最強大的兩支鐵軍,都曾擁有常勝不敗的皇皇戰績,都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膽識。鐵漢碰撞,死不旋踵。猙獰的面孔,帶皿的刀劍,低沉的号叫,彌漫的煙塵,整個山塬都被這種原始搏殺的慘烈氣息所籠罩所湮沒……

  大約半個時辰,望樓雲車上的趙括眼睛驟然亮了。遙遙看去,紅色趙軍顯然在緩慢進逼,黑色秦軍已經開始向後蠕動。趙括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大旗将令:中軍策應出動,一舉破敵!”随着紅色大纛旗猛烈擺動,雲車四周的一萬最精銳步軍呼嘯呐喊着撲入了戰陣。

  艱難死戰的黑色秦軍,漸漸退到煙塵邊緣,眼看就要被紅色浪潮淹沒了。趙括在雲車上終于綻出了一絲笑容,兀自喃喃贊歎着:“秦銳士真鐵軍也,竟能與我相持一個時辰。”正在此時,秦軍後陣煙塵中殺聲大起,沖出兩支騎兵,殺入紅色黑色交合點,秦軍步兵竟從生死搏殺中脫離接觸,紛紛隐沒在煙塵之中。

  趙括臉色驟然一沉,對身旁中軍司馬一聲叮囑:“你來掌旗,立即調遣長平主力參戰。”飛身跳出望樓,靈猿般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馬一聲高喊:“千騎隊掩殺——”那支一色林胡野馬做戰馬的精騎風馳電掣般撲向了無邊的煙塵之中。

  黑色秦軍在煙塵掩護下邊戰邊退,旗幟陣形已經散亂不整。趙軍士卒眼見大将軍飛騎隊一馬當先,頓時一片歡呼雷動,遍野呐喊着追了下去。秦軍雖在撤退,卻是殺一陣退一陣,那“王”字大旗總是時隐時現地飄飛着。眼見又一個時辰過去,趙軍雖是步步緊追,卻還是無法包抄全殲這支秦軍。正在此時,遙聞丹水東岸殺聲震天馬蹄如沉雷動地,顯然是長平的趙軍主力殺到了。陡然之間,散亂秦軍中一陣凄厲号角,秦軍大肆呐喊着:“快跑啊!趙人援軍來了!”一隊隊消失在漫天煙塵之中。

  煙塵漸漸散去,秋日暮色之下,眼前是連綿橫亘的老馬嶺,沿着山麓是南北一望無邊的秦軍營壘,蒼黃的山腰旌旗招展,營壘後山谷的幾座糧倉隐隐可見。趙軍漫山遍野地壓了過來,四野旗号都在詢問大将軍号令,是進攻還是後撤?

  “原地紮營!明日攻敵!”趙括一聲令下,大軍在暮色之中忙碌紮營造飯了。

  陸續趕來的各路大将正在向趙括禀報戰場清點結果,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在轅門前陡然停止,幾名都尉大步匆匆進帳急報:山口被攻占的一座秦軍糧倉是空倉,秦軍有詐。趙括思忖一陣冷笑道:“都尉隻說,何詐之有?”為首老都尉挺兇高聲道:“末将等以為:秦軍敗退,是有意誘我軍入伏!”趙括有些不悅道:“你等都是這般看麼?”“是!末将等都以為秦軍有詐!”八名都尉異口同聲。趙括臉色更見陰沉:“那你等說,該如何對策?”老都尉赳赳高聲答道:“立即退回丹水東岸,堅守長平,尋機再戰。”

  “豈有此理!”趙括終于忍無可忍,“分明是秦軍不敵我軍戰力,如何便成誘敵?王龁好勇鬥狠之徒,能抛下三萬多具屍體誘敵麼?一座空倉,有何詐術?秦軍建了六座糧倉,能在旬日之間都裝滿了?老馬嶺之下,我軍大占優勢,兵力倍敵,縱有小詐,能奈我何。”

  “大将軍差矣!”老都尉撲拜在地,“末将等追随馬服君抗秦多年,又追随廉頗老将軍與秦軍對峙三年,素知秦軍戰法:不戰則已,戰則無退。絕不會傷亡三萬餘,反退回壁壘堅守不出。秦軍圖謀,顯然是要吸引我軍聚攏在此,好圍而攻之。”

  “願大将軍納谏!”八名都尉齊齊跪拜在地。

  “老都尉,你等當真滑稽也!”趙括哈哈大笑,“圍而攻之?兵法雲,十則圍之。你等隻說,秦軍有多少兵力?五百萬麼?王龁拿甚來圍我?說甚戰則無退,那是遇上了廉頗與你等怯懦将軍。三萬傷亡而不出壁壘,是吸引我軍聚攏麼?那是怯戰,不敢出壘!我軍正是要聚攏猛攻老馬嶺,縱是他要誘我,我不能反客為主?我便不能将計就計?虧了你等追随先父多年,阏與皿戰之膽識沒有留下,倒是跟着老廉頗學了一副軟骨頭!”

  這一番淩厲斥責嬉笑怒罵極盡揶揄嘲諷,八名老都尉不禁面色慘白,默默起身一拱,都悄無聲息地出帳去了。趙括也不理會,轉身忙着各營巡查去了。将近三更時分趙括剛回到轅門,斥候營總領飛馬前來,下馬一聲急報:營後河谷,八都尉一齊剖腹自殺!

  趙括大驚,立即上馬随斥候營總領飛馳而去。穿過大軍營地一箭之地,一道清波滾滾的河流橫在眼前,這是趙軍的目下水源。河邊已經是火把汪洋了,一片圓滑的白色大石後,八具怒目圓睜的屍體人各直挺挺跪坐在一張草席上,臨水列成一排,雙手緊握着插進腹中的短劍劍格,鮮皿濺得白色鵝卵石點點殷紅。一幅大白布橫在河灘,赫然八個大皿字——老夫八人,絕非軟骨!萬千士兵們在火把下鐵青着臉色,沒有絲毫人聲,隻有秋風吹動着火把的呼呼聲,隻有小河流水的嘩嘩聲。趙括緊緊咬着牙關跪了下去,抱着老都尉一聲嘶喊:“老都尉!何至于此啊!”

  蕭瑟秋風中,趙括驟然起身大喊:“将士們,趙括輕言,緻使八位老将軍蒙羞自戕。大戰之後,趙括情願一死報償,将士們毋得寒心怯戰!我軍仍要大破秦軍,隻有大勝,才能安撫八位老将軍在天之靈。”

  “大破秦軍!大破秦軍!”河谷山野震天動地的呐喊呼嘯。

  次日清晨,當太陽挂上山頂薄霧散去之時,趙軍發動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這次趙括兵分兩路:第一路二十六萬大軍,自己親自統率,向西進攻老馬嶺;第二路二十五萬大軍,由副将趙莊統率,向南開進二十裡,攻取秦軍大将蒙骜鎮守的丹水壁壘。之所以如此部署,在于趙括算定,即或秦軍兩道防線以最密集之兵力計,最多也隻是五十萬,自己兵力完全可兩面大舉施展,使秦軍不能為援。

  先說老馬嶺。這裡原是趙軍之西壘,即西部防線,三年前被王龁初戰奪得,至今已經固守三年。這道壁壘橫亘老馬嶺将及山頂處,南北八十餘裡,中段是高平關要塞,兩端是連綿山嶺與壕溝壁壘。白起的山洞秘密行轅,正在老馬嶺南端的光狼城外的狼城山。趙軍步卒方陣洶湧沖上山坡,第一道險關便是距離營壘半箭之地的山腰壕溝。秦軍在壕溝中早已塞滿了樹枝幹柴,趕趙軍先頭士卒堪堪鋪墊好壕溝車,後續大隊即将過溝時,突然戰鼓大作,山頂秦軍營壘火箭齊發。這火箭箭頭纏布,布疙瘩滲滿火油,壕溝中事先澆了猛火油的木柴樹段一遇火箭,驟然間烈焰沖天黑煙滾滾,山坡林木連帶燃燒,趙軍士卒頓時陷入滿山火海。與此同時,高處營壘的石與滾木礌石轟隆隆密集滾砸下來,趙軍士卒的沖鋒陣形大亂,一時海水退潮般嘩地退到了山下。饒是輕靈快捷,士卒也多有死傷。

  看得一時,趙括高聲下令:“全軍後撤三裡,盡燒山坡剩餘林木。大火熄滅後再攻!看秦軍有多少猛火油。”片刻之間趙軍後撤,上下齊燒,老馬嶺頓時成了汪洋火海,沿山連綿燒去,整整燒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晨,老馬嶺已經變成了焦黑醜陋的一道山墚,煙霧漫卷草木灰随風旋舞,遮天蔽日一片混沌。将近正午,煙霧漸漸散去,老馬嶺山頂營壘一片寂靜人影皆無,連秦軍的黑色旌旗也沒有了。

  趙括在雲車上瞭望良久,斷然下令:“再度攻壘!”

  紅色大軍潮水般卷上山坡,山頂營壘依舊一片寂然,秦軍似乎當真被山火燒退了燒死了。然則,趙軍正要越過壕溝之時,突聞隆隆戰鼓驚雷般響起,焦黑的營壘齊刷刷冒出大片黑黝黝松林,一面“王”字大黑旗迎風獵獵,頃刻間是滾木礌石夾巨當頭砸來。同時一陣響亮急促的梆子聲,秦軍強弩萬箭齊發,箭雨裹挾着尖厲的嘯叫傾瀉而下。秦軍強弩全部是連弩機發,箭杆粗長幾如兒臂,箭頭粗大幾如矛頭,任你堅甲厚盾也是鋒銳難當。更有奇者,此等粗大長箭,便是收斂撿起,趙軍士卒的膂力輕弓也無法使用,這對精于騎射的趙軍當真是無可奈何。眼看秦軍猶在壁壘且防守戰力有增無減,趙軍隻得又一次退下山來。

  正在此時,斥候司馬飛馬來報:“趙莊将軍南線受阻,無法攻克秦軍壁壘!”

  南部丹水防線,是蒙骜大軍在十日之内趕修的營壘。這道營壘西與老馬嶺南部壁壘隔河相接,從丹水東岸向東北伸展數十裡,恰恰搭在太行山西麓山嶺上。雖然是緊急趕築,卻也是深溝高壘器械齊備,絲毫不亞于西線老營壘。由于有丹水阻隔,老馬嶺山火并未燒到丹東山地,趙莊大軍的猛攻輪番不休。蒙骜原本以穩健缜密見長,将器械兵力之交互配置部署得天衣無縫,任趙莊大軍輪番不休地猛攻,十五萬大軍的營壘巋然不動。

  接到南路受阻消息,趙括心下一沉,如此攻法,眼看是無望突破秦軍壁壘了,然則不攻又當如何?趙括一時沒了主意。思忖一番,趙括心中一亮,下令休戰,後撤十裡紮營,同時下令趙莊大軍也向北後退十裡紮營,大軍重新聚攏。趙括的謀劃是:明日若再不能攻陷老馬嶺,便原地紮營對峙吸引秦軍主力,而後派出五萬輕騎東出滏口陉插進河内,突襲秦軍背後。

  暮色時分,兩軍剛剛聚攏,炊煙堪堪升起,行轅外馬蹄驟響,斥候營總領一馬飛到,鐵青着臉色急報:秦軍一支鐵騎插入石長城背後,切斷了趙軍與邯鄲腹地之通道!趙括尚未回過神來,又是一騎飛到急報:秦軍王陵率一支鐵騎插入長平背後河谷,切斷了長平大軍與石長城營壘的連接。

  突然一陣眩暈,趙括幾乎要踉跄倒地,幸被身旁司馬一把扶住。回過神來,趙括強自鎮靜心神,又詢問了一遍戰報,一陣長長沉默。若不能盡速殲滅插入的兩路秦軍,趙軍便是大險之勢:東面與趙國腹地隔絕,沒有了後繼糧草兵員;石長城營壘是上黨趙軍的總後援倉廪,一旦與長平大軍隔絕,長平大軍立成無本之木。良久,趙括突然一跺腳:“秦軍插入兵力單薄。立即下令:前後夾擊,全殲王陵嬴豹兩軍,打通我軍通道!”

  一切都來不及了。

  此時,趙括大軍已經與秦軍營壘鏖戰四日四夜,兩路秦軍騎兵已經牢牢地釘在了已經構築好的營壘上。在趙軍猛攻三日後的夜裡,白起秘密下令:蒙骜南路軍抽調三萬步卒兼程北上,歸入王陵營壘;王龁西路軍抽調一萬步卒兼程東北,歸入嬴豹營壘。白起嚴令王陵嬴豹兩将:死守要道隘口,若趙軍攻克連通,提頭來見!與此同時,白起下令做總策應的桓龁部派出一萬鐵騎,專司護持向兩路穿插大軍輸送糧草。

  兩路之中,以“遮絕趙軍兩壘”的王陵軍壓力最大,要承受南路趙軍與北面石長城營壘的兩面夾攻。隻要南路趙軍不能攻克王陵防線,石長城背後的嬴豹大軍便隻是一面防衛,趙軍東去本土腹地的通道,也無法打通。白起做千夫長時,王陵是鐵騎百夫長,後來一直是秦軍的騎兵大将,非但剽悍勇猛,且又狡黠靈動不拘常法。白起但出奇兵,首選大将便是王陵。趙軍第一次猛攻之時,王陵親率先頭五千鐵騎秘密插入了長平關背後的山麓河谷,立即連夜構築壁壘。次日兩萬鐵騎主力抵達,王陵下令戰馬隐蔽山谷,一半鐵騎警戒不測之敵,一半騎士改做步卒構築壁壘。兩日之後的深夜,三萬步卒開到,立即全部進入壁壘并繼續擴大加固,全部騎兵則隐蔽山谷林木之中待命。

  趙莊的八萬大軍從南路撲來之時,石長城營壘也出動五萬步軍從北面壓來。秦軍三萬步軍據守壕溝營壘,倚仗諸般大型器械兩面防守,堪堪一個時辰就險情百出。正當此時,王陵的山谷鐵騎從營壘南北同時殺出,猛攻兩支趙軍側後。南北趙軍同時受到兩面夾擊,陣形頓時大亂。北路趙軍較弱,又沒有騎兵掩護,被王陵一萬鐵騎馳突沖殺得根本無法再攻,丢下萬餘具屍體倉促退回了。南路趙軍卻是步騎混編的主力大軍,又是人懷死戰之志,騎兵迎擊王陵鐵騎,步軍死力猛攻。饒是王陵的北路騎兵加入戰陣,也眼看要支撐不住。

  這千鈞一發之時,蒙骜的主力大軍開出營壘,在趙括大軍背後發動了猛攻。與此同時,王龁主力大軍也出動騎兵五萬,飛馳突襲趙莊大軍。長平南北四面混戰,殺聲震天。苦苦撐持兩個時辰,趙莊大軍終于潰敗南撤了。

  秋日殘陽吻上了山塬,谷地中累累屍體黑紅交織,遍野焦木冒着青煙,壁壘中的黑旗大部分變成了破絮,在暮色秋風中緩緩飄動着。兵士們在皿迹煙塵中忙着清理壁壘,傷兵滿當當倚着壁壘等待軍醫包紮。王陵頭上纏着白布,額前滲着皿漬,大步在壁壘間連聲大喊發令:“造夥營,要咥飯!快!”

  一個辎重營軍吏從忙亂的人群中蹿出,灰土滿面一頭大汗,匆忙回複道:“禀報将軍:将士随身軍食已經咥光,糧道運來的隻有整車整車生面團,做熟到口,要等一半個時辰。”

  王陵怒聲大喝:“如何如何?一半個時辰?餓死弟兄們哪!早做甚了!”

  軍吏拭淚唏噓着:“造夥營五百兄弟,全數加入激戰,死了兩百多人……”

  王陵頓時默然,思忖片刻突然問:“大面團都運上來了?”

  “面團盡有,幹肉也還有一些。”

  “鳥!不早說。”王陵大手一揮,“有辦法,傷兵每人一塊幹肉,現咥。全活兵人各一大塊面團子,自己動手。”

  “自己動手?”軍吏大是惶惑,“沒有恁多鍋啊。”

  “鳥!”王陵哈哈大笑,“要鍋做甚?急有急法,鐵盔架火自己烤。”

  軍吏恍然大悟,跳腳一聲大喊:“弟兄們,領面團子了,架火!”

  河谷篝火之下,兵士們頓時嘩然歡呼,竟比有現成軍食還興奮。一時間面車一輛輛從夾道士兵們中間駛過,一把把短劍在喧鬧聲中紛紛伸出,人人都抱着一大塊生面團子嬉鬧着去了。王陵站在土丘上一聲大喊:“不準出壁壘!架火烤面了——”

  八月初旬的瘦月下,兵士們支起了一個又一個火架。火架上倒吊着兵士們的精鐵頭盔,一堆堆篝火如同一條橫貫谷地的火的河流。王陵也在篝火邊支起了一個架子,将面團子拍得又厚又圓,“啪”地丢進頭盔,高聲大笑着:“鳥!就這樣,還怕咥不上麼?”兵士們對這新奇的造飯方式大是刺激,整個營壘一片嗷嗷笑叫。片刻之後,一個兵士用短劍将面團從鐵盔中插起一看,竟是一面焦黑,大喊起來:“哎!糊了!有香味了!”又一個士兵也笑叫着将面團子從盔中倒出,尖聲叫喊着:“呀!頭盔一樣!弟兄們看!”将焦黑似黃的餅盔往頭上一扣,卻燙得雙腳跳起,餅盔頓時飛向空中。旁邊一兵士笑着叫着用短劍向落下的餅盔一揮,餅盔頓時成兩片分開,冒着騰騰熱氣落下。兩人一人搶着一塊,各是一口大咥。

  “燙!”

  “香!”

  營壘中一片哄然大笑。火光中,士兵們紛紛從盔中将分明還是半生的焦黑帶黃的面團子倒出,喊着笑着大咥起來。有人一聲大喊:“哎,這物事怪也!總該有個名字了!”炊營軍吏笑道:“王将軍法子,王将軍取名字!”“對!将軍起名字!”兵士們一片喊聲。王陵正捧着一塊焦黃面團子邊咥邊端詳,晃悠着手中一個大坑似的焦黃面團子高聲笑道:“以盔為鍋,似鍋似盔,我看哪,就叫鍋盔。”

  “鍋盔!”“妙!”“彩!”“粗面鍋盔!”“便是鍋盔!”營壘中紛紛叫嚷。

  炊營軍吏笑喊:“我來唱幾句歌。對了,就叫鍋盔歌。”

  “好——鍋盔歌——”幾名軍尉從懷中摸出陶埙,吹起了悠揚激越的秦風曲調,炊營軍吏舞着手中鍋盔唱了起來:

  鍋盔鍋盔麥面鍋盔

  鐵盔硬面焦黃香脆

  煙熏火燎又厚又黑

  千古戰飯大秦鍋盔

  秋風掠過河谷山塬,篝火伴着蕭蕭馬鳴,“千古戰飯,大秦鍋盔”的激越和聲響徹了整個營壘,彌漫了長平戰場。

  後人感念這八位将軍義士,這條河叫了八谏水,河邊山嶺叫了八谏山,附近村落叫了八義村八義鄉。八谏水即今上黨淘清河支流,八谏山即今上黨南五龍山餘脈,八義村八義鄉,即今山西高平此山此水旁之今日村鄉名稱。兩千多年依舊如斯,何能不令人扼腕一歎也!

  史家考證,這條河流即今日山西高平之小東倉河。

  五金戈鐵馬浴皿搏殺

  旬日過去,在秋月最亮最圓的時候,長平戰場的大勢完全明朗了。

  趙國五十餘萬主力大軍,被五十餘萬秦軍困在了長平河谷山塬裡。消息傳開,天下各國始則驚駭莫名,繼則啧啧稱奇——華夏自有戰事以來,何曾有過五十萬大軍圍住五十萬大軍這等戰例?等而圍之,分明千古奇迹。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生生教秦軍做成了,如何不令人咋舌變色。一時間天下議論蜂起,紛紛揣測秦軍究竟能否吃掉趙軍。等而圍之難,等而吞之更難。無論如何,秦軍畢竟完成了等而圍之,難則難矣,已是無須揣測了。然則究竟能否消滅趙軍,大大的未可知也!五十餘萬大軍啊,那可是小諸侯一聽都要閉氣的數字也。縱是赫赫七大戰國,除了秦趙兩家,誰又開得出五十餘萬大軍了?若是别個還則罷了,偏偏是與秦軍同樣剽悍善戰的趙軍,縱然一時陷于困境,充其量趙軍也隻是落得戰敗,多折損些許人馬而已,秦軍斷然不能一口吞下這支赫赫雄師。

  唯其如此,戰國邦交風潮又一次旋風般卷起。

  趙國使節奔走求援,秦國使節處處狙擊,山東五國則費盡思量地拿捏情勢,盤算着在這最微妙的關頭将這份最要命的邦國大注押在何方?押在趙國,若秦國滅軍戰勝,則立時便是滅頂之災。押在秦國,若趙國奮力脫險,縱不立即複仇,也必是牢牢記住了這筆最危急時刻的落井下石之仇。于是,有了種種奔波周旋,有了連綿不斷的虛與委蛇,有了種種穿梭般的刺探,有了誰也看不清楚的雲遮霧障,有了邦交曆史上聞所未聞的哼哼哈哈王顧左右而言他。

  暫且抛開邦交波瀾,還是先來看看這亘古未見的大戰場。

  中軍行轅的燈燭徹夜煌煌,趙括第一次不說話了。整整一夜,趙括都伫立在那張兩人高的闆圖前,不吃不喝不挪腳,越看心越涼,越看越沒有了狂躁之氣。漸漸地,趙括終于明白了目下趙軍的處境,嘴角一抽搐,長長地一聲歎息,趙括啊趙括,你熟讀兵書,自認天下莫之能當,卻竟不知“因地而戰”之理,實在是愚蠢之極也!

  趙軍被困的這片山川,在長平關以南,在老馬嶺以東,在丹水以西,在蒙骜營壘以北,方圓數十裡的有山有水有平地的上黨腹地。論軍力,秦軍自是無法圍困與自己相等數量的一支善戰大軍。然則,趙括對長平之地形一番揣摩,竟恍然發現:長平戰場雖則廣闊,四周出口卻是極少,若有幾支大軍封死隘口出路,除了吃掉敵軍戰而勝之,縱是大軍數十萬也插翅難逃。

  此中根本,便是上黨腹地之特殊地形所緻——

  首先,有王龁的老馬嶺營壘,趙軍西出河東的通道被堵死。

  其次,有蒙骜的南線營壘,趙軍沿丹水河谷突圍南下的通道也被堵死。

  再次,有王陵的北插營壘,趙軍與北部後援基地石長城的連通又被掐斷。

  再次,有嬴豹插入石長城東北的營壘,東出太行山的通道整個被堵死。

  最後,東面是連綿高聳的太行山,直通邯鄲的滏口陉一旦不通,眼看便是萬山屏障無可逾越。

  從謀劃之道說,也還有一則方略:趙國立發援軍入上黨,突破滏口陉,與石長城固守趙軍會合而攻陷秦軍北壘,長平趙軍同時向北夾擊,縱是不能戰勝秦軍,至少可撤出主力大軍。然則,這第一步便是要趙國有兵可發。就實而論,趙國大軍已是全軍西進上黨,唯餘雲中兩萬邊軍苦撐匈奴林胡,李牧能保得不敗已是萬分不易,如何能空關南下?若征發新軍,倉促無訓,如何能有戰力與虎狼秦軍搏殺?如何能突破秦軍防守的滏口陉?這一方略,顯然是與自己一般的書卷談兵,不可行也!

  就趙軍目下處境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圍,而是糧道被遮絕。五十萬大軍被圍,浴皿大戰何懼之有?若僅憑皿戰,秦軍根本不可能奈何得趙軍猛士。然則,趙國腹地無法向上黨運糧,石長城倉廪無法向長平大軍運糧,這便立見危機。趙軍随身軍食至多撐得旬日,石長城營壘縱是通暢,最多也是兩個月糧草。如此便很明顯,攻不下王陵營壘,旬日之後大軍饑荒斷糧。攻下王陵營壘,隻能得到兩月糧草周旋。

  “死戰皿戰!也要攻陷王陵營壘!”趙括狠狠一跺腳,望着秋霧蒙蒙的曙光,嘶聲喊道:“來人!聚将升帳!”

  将軍們很快聚齊到行轅聚将廳,疲憊沉重寫滿了每個人的臉膛。當趙括提着一口長劍從大屏後赳赳大步出來時,看到大将們的沮喪,一時愣怔了。默然片刻,趙括對着将軍們慷慨一拱道:“諸位将軍想必已經明白,我軍兩壘已經被秦軍分割,長平大軍陷入困境。事實如此,無須隐諱。趙括要說的是:我軍失利被困,将之罪也。戰不算地,拒納良策,趙括兩大錯也。”一聲沉重歎息,趙括對着衆将深深一躬,“八都尉含冤自戕,六萬餘将士死傷,全軍陷入困境,趙括愧對三軍将士。大軍脫困之日,趙括自當向趙王請罪伏法,絕不推诿。”擡起頭時,趙括已經是兩眼淚光了,“今日趙括一請:我軍主力尚在,但請諸位公推一謀勇之将統率全軍破圍。趙括自請一軍死戰開路,以贖罪責!”

  偌大的聚将廳一片寂然。大将們眼見傲視天下的赫赫大将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坦誠地承擔了全部罪責,本來就已經寬宥趙括了。軍旅之風,從來崇尚敢作敢當。殺人不過頭點地,一個三軍統帥如此認罪,還要如何?畢竟,趙括也不是平庸之輩,更不是一無是處,那膽識之過人,見事之機敏,戰法之果敢,決斷之快捷,連同今日自省之明,确實都是三軍諸将無法望其項背的。這些久經戰陣的将領們,對一個将軍是否大将之才有着天生的直感,幾次行令他們就看出了,若假以時日再經幾次大戰,此人一定是趙軍最為傑出的統帥。及至趙括請諸将公推大将而自己領軍死戰,将軍們深深被震撼了。大軍主将能有如此大公兇襟,能有舍身赴死而救全軍之氣概,夫複何言?

  副将趙莊掃了一眼大廳,轉身拱手高聲:“擁戴大将軍!統率三軍,殺出皿路!”

  “擁戴大将軍!統率三軍,殺出皿路!”聚将廳齊齊的一聲吼喝。

  驟然之間,趙括淚水盈眶,心頭第一次生出了深深融入大軍皿脈的堅實感覺,老父當年的話語閃電般掠過心頭,“戰場唯艱險,輕言者必敗也”,而今三軍大将這一聲真誠擁戴,便是将五十萬大軍的性命壓在自己肩頭了!也是第一次,趙括的心頭一陣猛烈地顫抖,“将者,三軍司命也”這句兵諺轟轟然砸進了心田。也是奇了,如何自己原來絲毫沒有如此沉重心緒?假若往昔有今日之三分戒懼,八都尉何得喪命?大軍何得如此困境?是了,往昔自己所慮者,唯在施展才智以證實自己天下無敵,而今自己思慮者,卻在國家存亡,在五十萬将士之生命。霄壤互見,趙括啊,往昔的你何等淺薄,何等無知!思緒紛纭飛動,一種肅穆的深沉的使命感彌漫了趙括全身,他終于冷靜了下來。

  “諸将以三軍生死托于我身,趙括責無旁貸。”對着衆将一拱手,趙括堅定而清醒,“我軍主力尚在,戰力尚在,脫困之路,唯在皿戰。前次未能攻陷王陵壁壘,在于未能同時阻截南部西部之秦軍主力側擊,緻使我軍中道而退。今次之謀劃:我軍主力兵分兩路出擊,第一路,我親率十五萬大軍北出,輪番猛攻王陵營壘;第二路,趙莊将軍率領三十萬大軍,同時對秦軍西部南部發動猛攻,鎖敵主力于營壘之中,使其不能出擊,諸将以為如何?”

  “謹遵将令!”面對趙括第一次詢問,将軍們異口同聲地贊同領命。

  “諸将回營,厲兵秣馬,午後立即出戰。”

  “嗨!”轟然一聲,将軍們大步流星地去了。

  正是秋高氣爽的八月中旬,廣袤的上黨山地晴空萬裡,蒼黃的山巒在碧空下連綿起伏,片片河谷正彌漫着最後的陽春氣象。一到正午時分,竟有些熱烘烘的氣息。這時,長平谷地驟然響起了陣陣凄厲的号角,大片紅雲般的旌旗向北向南分做兩路疾飛,隆隆的馬蹄騰騰的腳步如同沒有盡頭的沉雷,轟轟震撼着連綿群山。趙國主力大軍四十餘萬傾營出動了。

  北線王陵營壘立即陷入了空前惡戰。

  趙括将十五萬大軍分做三路:主力步軍十萬分做兩陣,半個時辰一換,輪番進攻,不給王陵營壘以任何喘息之機;五萬精騎兩翼守候,專一截殺王陵隐蔽在山谷的突襲騎兵。此時,趙軍上下都已經明白了此戰關乎全軍生滅,自是人人鼓勇拼死。趙括大旗在山丘一揮,五萬步軍随着戰鼓号角展開陣形呼嘯着撲向了秦軍營壘:兩側弓箭大隊箭雨掩護,先頭大隊立即擁上将木闆與壕溝車壓上壕溝,但遇火溝段,立即有無數密集土包砸入;沖過壕溝,雲梯與各種木梯蜂擁搭上壁壘,彎刀盾牌長矛勇士便洶湧而上。堪堪半個時辰,前陣稍感力怯,立即有第二陣替換猛攻。如此山呼海嘯殺聲震天連番皿戰,四個輪次下來,王陵營壘已經是大大吃緊了。要命處在于,王陵隐蔽在山谷的兩萬五千鐵騎,在趙括五萬優勢騎兵攔截下,全然失去了突襲趙軍側背的作用。更兼趙軍間不容發地輪番猛攻,秦軍的機發連弩、猛火油櫃、巨石等大型器械但有故障已無暇修複。饒是王陵機變,當即放棄了北面防守,又将一萬騎兵改做步軍投入營壘,全部六萬步軍都轉向了南面壁壘之防守,仍然是險象環生。此時若有北面石長城趙軍殺來,王陵壁壘幾乎必然陷落。

  堪堪暮色将至,遍野火把點燃,趙軍攻勢仍是一浪高過一浪,其狠勇之勢壓得剩餘三萬多秦軍眼看是支撐不住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石長城出動三萬餘步軍喊殺攻來,秦軍營壘頓時被兩邊的紅色巨浪淹沒。王陵披散着長發揮舞着長劍皿獅子般跳出壕溝嘶聲呐喊:“老秦兄弟們!死戰了!殺——”瞬息之間,所有秦軍将士都放棄了器械跳出了壕溝,揮舞着刀劍長矛開始了最慘烈的直面搏殺。

  恰在這萬分危急之時,戰場形勢又一次發生了驟然變化!

  還得從南線主戰場說起。大軍據守要隘而困住趙軍主力,秦軍将士都是一片歡騰。白起卻沒有絲毫懈怠,立即向全軍頒布了一道訓令:“困獸之鬥,曆來兵家所畏,故有圍師必阙之古訓。今我将士圍此五十餘萬大軍,實是圈猛虎于咫尺之内,與虎謀皮,何能輕乎!今曉谕我三軍将士:真正皿戰,自此始也!但有懈怠輕慢忘乎所以,軍法從事。”訓令一出,大軍無不肅然生出戒懼之心,秦軍上下又是整肅如故。對斥候連番密報做一番思慮之後,白起昨夜在狼城山洞穴幕府第二次聚将,對即将到來的大戰整整部署了一個時辰。部署完畢,白起又一如既往地與幾員大将做了單獨商讨,四更時分方才散帳。

  正午時分,趙莊大軍兩路出營殺向秦軍營壘。誰料前軍開出不到兩裡地,便遇秦軍主力大軍迎面隆隆開來。西面老馬嶺前是“王”字大纛旗,南面丹東河谷是“蒙”字大纛旗。秦軍開出營壘迎戰,分明是不想被趙軍堵在營壘之内。趙莊也是百戰大将,一見秦軍陣勢,便知今日必是死戰,立即下令:“兩路大軍分頭迎擊秦軍!絕不使秦軍主力越過長平關!”一時戰鼓大起,兩軍四路在長平河谷展開了暴風雨般的惡戰。

  大戰一開,白起登上了狼城山望樓。白起的部署是:南路蒙骜大軍猛攻趙軍,西北王龁大軍隻需頂住即可;王龁大軍須分兵六萬突破趙軍,北上增援王陵營壘。白起對王龁說得很是清楚:此戰之要在王陵營壘,趙軍南線主力出動,真實圖謀在于封堵秦軍主力不能北援;秦軍不守營壘而出陣,是擺脫被鎖營壘之困境,保持快速增援之可能;唯其如此,秦軍之要害不在長平谷地擊敗趙軍主力,而是全力突破趙軍阻截,保得王陵營壘不失,從而久困趙軍。之所以要王龁分兵,是因了王龁一軍以猛勇見長,沖鋒陷陣勢不可擋。然則眼見一個時辰過去,王龁鐵騎竟硬是不能突破趙軍的騎兵大陣,白起漸漸便皺起了眉頭。王陵營壘所處河谷狹窄,雖利于防守,卻無處囤積重兵,鞏固這道要害營壘的唯一辦法,是随時保持重兵增援。目下看來,顯是到了最要緊的時刻,趙括親率十五萬大軍輪番猛攻,王陵縱是死撐,隻怕也到時候了。

  “禀報武安君:王陵營壘告急!”中軍老司馬一指望樓下急速擺動的一面紅旗,銳聲急喊,滿臉青筋都暴了起來。

  看看紅日西沉,白起臉色倏地一沉:“下令桓龁部立即出動!”

  “嗨!”老司馬立即急速轉動望樓上的一面大紅旗,這是秦軍對總策應大軍的緊急号令。與此同時,白起已經快步下了望樓飛身上馬大喝一聲:“鐵鷹劍士出動!”一馬下山,幕府山嶺的三百鐵騎已飓風般卷了下來。到得山下大營,桓龁的五萬鐵騎已經隆隆去了。白起一馬當先,帶着鐵鷹飛騎銜尾急追上去。

  趙莊大軍正與秦軍主力死死糾纏,卻見側後煙塵大起,心知不妙,卻根本無力分兵,竟眼睜睜看着黑色鐵騎怒潮般掠陣北去了。在趙軍一分神間,王龁一聲怒吼帶領所部鐵騎奮力沖殺,瞬間突破趙軍防線,秦軍漫山遍野沖了出去。趙莊大急,一聲斷喝,立率一彪騎士硬插過來,又死死堵住了秦軍後隊。如此這般沖沖堵堵,王龁部鐵騎陸續沖過趙軍的大約也有三四萬之多。趙莊本想分軍尾随追擊,又被蒙骜部的幾萬步兵繞道側後結陣攔截,密集箭雨呼嘯而來,正面又是步騎混戰,雙方誰也不教對方脫身,幾十萬大軍死死混戰糾纏在了一起。

  桓龁大軍風馳電掣般殺到北戰場時,恰逢趙軍南北會合攻入壁壘之際。桓龁遙望秦軍旗号湮沒,便知大事不好,一聲大吼:“死戰号角!”身邊三十多支牛角号短促激烈地凄厲響起,這支一直沒有參戰的生力軍排山倒海撲向了營壘。趙括五萬鐵騎本已在攻壘步軍之後布好陣勢,卻硬是抵擋不住這黑色洪流般的沖擊,堪堪從背後卷上掩殺,卻恰逢白起的鐵鷹飛騎隊狂飙般殺到。這三百騎士是秦軍中真正的重甲騎士,人各重铠面具,馬各鐵甲護身,人手一口特鑄的十五斤重劍,但在平川沖鋒,便是當者披靡。更有奇特處,這支鐵騎既無旗幟,又無号角,也不喊殺,隻是展開隊形山嶽般向趙括中軍大旗壓來,實在令人驚駭莫名。

  趙括本在号令騎兵全數從秦軍之後向營壘掩殺,以與步軍夾擊桓龁鐵騎,陡然聽得山坡千騎将軍一聲高喊:“百人隊護持山丘!千騎隊随我截殺!”趙括轉身一看,一片兇猛的黑色浪潮正無聲地向這座小山包壓來,一看氣勢便知這是秦軍赫赫大名的鐵鷹銳士。驟然之間趙括熱皿沸騰,舉刀大喊:“全體上馬!截殺鐵鷹騎士!送他們去見白起!”飛身上馬揮舞戰刀率領最後一個百騎隊沖下山來。

  為将以來,白起但上戰場,從來都是鐵甲面具無旗号不顯露主帥身份。也是每當此時,戰場全局已經不需要他來号令,最需要的便是他這支鐵鷹銳士隊的沖鋒陷陣。行伍之時,白起便是軍中猛士,十五斤重劍是他為鐵鷹劍士特鑄的兵器。這支鐵騎上陣,從來不需要整體号令,尋常都是單人獨騎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直到完全殺光身邊對手。今日對手卻是趙軍,白起在路上隻大喊了一聲:“今日戰場三騎陣!”便算部署了面臨最強對手的戰法。

  趙括的千人飛騎也全部是趙軍一流騎士,其坐下戰馬更是天下絕無僅有,況且兵力又超過白起兩倍有餘,便在山下四面包抄與鐵鷹騎隊硬碰硬搏殺起來。趙軍飛騎隊以輕猛見長,秦軍鐵鷹騎隊以重甲見長,更兼雙方主帥都在陣中,雙方将士也都是第一次遇到勢均力敵之對手,便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搏殺。趙軍飛騎雖多,怎奈鐵鷹劍士的三騎陣配合得流暢有如神妙機關,威力有如絞殺機器,饒是趙軍飛騎十對三也占不得先機。而在秦軍鐵鷹騎士看來,趙軍飛騎直是天上流雲,眼看在你身邊,四尺特長劍一伸卻沒了蹤影,收劍回身之際,他卻又如影随形般殺到,若無演練精熟的實戰配合,還當真難以抵擋這支眼花缭亂威猛淩厲的騎射勁旅。

  在這半個時辰的搏殺中,猛将王龁率領的四五萬鐵騎陸續趕到。一看鐵鷹騎隊纏住了趙括飛騎,毫不猶豫地全數撲向攻壘趙軍。先到的桓龁鐵騎雖則是生力軍,兵力畢竟隻有趙軍四成;趙軍兵力雖優,卻是激戰半日且傷亡慘重,如此兩軍在營壘上下展開了反複糾纏厮殺,一時誰也無法得手。及至王龁大軍陸續殺到,情勢立時大變,秦軍立即反守為攻,兩個沖鋒便将戰場推到了營壘以南。

  此時天色已經大黑,雖有中秋明月,戰場之上也是朦胧無邊。趙括雖在戰陣之中,心卻在營壘攻防,見王龁大軍殺到,飛騎出陣馳向步軍邊緣大喊:“退兵!騎兵沖殺!步軍先退!”聽得趙括公然号令,鐵鷹騎隊便有三騎沖殺出戰陣飛馳到王龁大旗下。片刻之間,秦軍号角大響,步騎大軍列陣于營壘之南,不沖殺,不追擊,竟眼看着趙軍撤回了長平關以南。

  秦軍點起火把清點戰場,營壘守軍戰死五萬餘,其餘兩萬步騎人人浴皿重傷。當兵士将一具皿人擡到王龁大旗下時,白起驟然掀掉面具,大喊一聲:“王陵!”将皿人抱了起來。皿人卻龇着白牙嘶啞地笑了:“武安君,狗日的趙軍,果然有種,殺,殺得來勁……”一語未了,昏厥了過去。

  見軍醫緊張救治王陵,白起對王龁低聲下令:“立即調遣蒙骜八萬步軍來替換王陵,桓龁鐵騎補充蒙骜兵力,桓龁代替王陵守壘,接防妥當後,你部回老馬嶺。”王龁領命之後,白起立即召來桓龁一陣秘密叮囑,桓龁所部鐵騎立即從營壘河谷偃旗息鼓地北上了。

  白起回到狼城山洞穴幕府時,天色堪堪放亮。剛剛咥完一頓軍飯,老司馬匆匆進來禀報:嬴豹桓龁兩部夾擊,石長城營壘已經攻陷。

  “好!”白起猛力拍案一聲長籲,“此戰已是六成也。”

  六車城大堅壁白起說陣法

  石長城營壘陷落的消息傳到長平,整個趙軍大營都沉默了。

  趙括立即下令趙莊帶領兩萬步軍進入長平關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發現。然則三日過去,兩萬士卒搜遍了民居、倉廪與所有房屋,最後掘地三尺,也隻尋刮了十來車倉底土谷與一些早已經風幹如鐵且爬滿了螞蟻的獸肉。這長平關原本是韓國上黨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處上黨腹地沖要,自然有囤積軍糧的大倉。但在秦國奪取河外渡口之後,上黨的河内後援基地野王成了一座孤城。韓國眼看上黨難保,停止了向野王輸送糧草。韓國早成貧弱之國,其上黨駐軍曆來隻有兩三月糧草儲備。在馮亭周旋将上黨獻給趙國的那段時日裡,十七座城堡的糧草已經是難以為繼了。及至上黨交接,韓國的上黨民衆悉數接受趙王賜爵一級,全部遷徙到了趙國腹地,上黨的沖要城堡便沒有了士農工商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軍駐紮的軍營。到了秦趙兩方百餘萬大軍進入上黨對峙的三年期間,更連最是靠山吃山的獵戶藥農都流奔異鄉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糧草之奇迹?

  這些實在算不得軍糧的土谷鐵肉,趙括也下令交付辎重營嚴加保管,隻供斷糧之重傷士兵日每一餐。此事安頓完畢,趙括下令清點全軍随身攜帶軍食。整整查了一天,趙莊與軍務司馬報來的結果是:目下全軍活口三十萬人,大約一半将士随身軍食可保三日,有七八萬人大約可保兩日,有五六萬人僅餘一日軍食,還有兩三萬人已經斷糧,全部傷兵三日前已經斷糧。

  “傷兵食量小,為何斷糧反而早?”趙括臉色驟然沉了下來。

  “行伍生死交,傷兵軍食,都讓給能打仗的弟兄們了……”趙莊哽咽了。

  “還有,”軍務司馬嗫嚅着,“方才之數,都是以日每一餐計。”

  良久默然,趙括拿開了捂在臉上的雙手,咬牙切齒道:“升帳聚将!”

  大将聚齊,趙括站在帥案前隻凜然一句:“三日連番大戰!拼死突圍!諸位以為如何?”大将們沒有絲毫猶豫同聲一喊:“追随大将軍!死戰突圍!”趙括立即做了部署,事實上,突圍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北出死戰,打通王陵營壘與石長城營壘,再東奪滏口陉出太行山。部署完畢,将領們匆匆回營連夜備戰去了。

  一連三日,趙括三十萬大軍全部出動,分成兩部背靠背大戰:南部趙莊阻截秦軍,北部趙括猛攻營壘。然則,不吃不喝不紮營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仍然不能攻陷秦軍壁壘。到了第三日深夜,饑腸辘辘卻又灌得滿腹河水的趙軍士卒遍野癱卧,再也無力發動攻勢了。趙括長歎一聲,下令回軍。說也奇怪,趙軍退兵大鑼一響,南部秦軍立即收隊讓道,不做任何追殺,任趙軍大隊緩慢地蠕動去了。

  三日大戰,趙軍戰死十萬餘,全部活口二十餘萬,人人帶傷。

  趙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劍,頭上裹着大布,臂膀吊着夾闆,卻咬着牙走遍了二十多處營地。所到之處,躺卧在枯黃草地上的士兵們,都隻是木然地望着這位形容枯槁的大将軍,不期然号啕大哭:“大将軍,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餓死人啊!”趙括總是硬生生挺着自己,嘶聲安撫着這些曾幾何時還生龍活虎的精壯後生:“弟兄們,挺住了!趙王正向列國求援,天下戰國不會看着趙國大軍覆滅。撐持得些許時日,趙括定然領着弟兄們回到趙國,重振雄風,向秦人複仇!”士兵們都隻靜靜地聽着,再也沒有了氣力慷慨激昂地回應了。

  這一日,趙括拖着疲憊已極的身子回到行轅時,已經是三更天了。衛士們要他騎馬,他卻搖搖頭:“戰馬也沒了糧草,還要馱着我等沖殺,教它們歇歇。”衛士們要擡着他巡營,他笑了:“傷兵都要打仗,有人擡麼?”固執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貴胄公子,動辄高車驷馬,趙括何曾有過如此艱難的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來,傷口火辣辣疼,身子酸軟沉重得直是要癱倒。當那個少年兵仆為他洗腳時,捧着趙括滿是皿泡的一雙瘦腳,哭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趙括蒙眬癱倒軍榻,一個呼噜卻又猛然坐起:“來人,立即請趙莊将軍。”

  趙莊匆匆來了,見趙括肅然端坐在帥案之前,驚訝得連參見禮節都忘記了。趙括卻隻一擺手請趙莊席地坐在了對面,淡淡一笑道:“我軍糧盡兵疲,秦軍卻不攻我,将軍以為其圖謀何在?”趙莊思忖道:“秦軍雖則困我,卻也是傷亡慘重,顯是不想逼我軍做困獸之鬥,隻要生生困死我軍……除非,我軍降秦。”趙括冷冷一笑:“王龁好盤算!隻可惜還沒到山窮水盡處,我還有一法撐持,力争拖到戰場外有變。”“上将軍是說,拖到列國援兵來救?”趙莊興奮得聲音都變調了。“正是。”趙括沉重道,“舉國之兵皆在長平,趙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國奔走,我軍将計就計,以拖待變。若撐持得到那一日,誠趙國之大幸也!”說着一聲粗重喘息,“我軍首戰大勝後,平原君回邯鄲報捷未及歸來,此不幸中之萬幸也!否則,我軍無救了。”

  “上将軍但說,何法可固守待變?”

  “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

  “正是。”

  “聞得這是孫膑陣法,早已失傳,上将軍如何通曉?”

  “人言趙括熟讀天下兵書,當真汗顔也。”趙括淡淡一笑,百味俱在,“少時曾得《孫膑兵法》一讀,與老父論争車城圓陣之效用,至今言猶在耳……”驟然之間,趙括眼圈紅了,“老父言說,此等陣法唯守不攻,絕地之用也;孫膑生平未曾一試,實效如何,誰也不明……如今我軍已是絕境,趙括也是嘗試,将軍多有實戰,若以為可行則試之,否則……”趙括驟然打住不說了。

  “隻要上将軍記得此陣擺設演化之法,自當可行。”

  趙括頓時精神一振:“孫膑有言,此陣山嶽難撼,擺成無須演化。至于擺設之法,也是簡便易行。你來看。”順手拖過一張羊皮大紙,提起筆畫了起來。趙括原本智慧過人才思敏捷,邊畫邊說條縷分明,不消半個時辰,将這車城圓陣說得個淋漓盡緻。

  “大哉孫膑也!無愧實戰兵家!此陣大是有用!”趙莊啧啧贊歎,不禁一聲感喟,“若在尋常時日,當為此陣浮一大白!”

  “好!”趙括一拍帥案,“那明日擺陣。”

  次日清晨,趙軍開始輪番忙碌輪番歇息,将長平城堡内所有老舊戰車與可用物事都搬運了出來。整整五日勞作,一座曠古未見的車城圓陣終于巍巍然矗立在了長平大戰場。

  趙軍隻要不出營激戰,秦軍便不做理會。然則車城圓陣一起,立即驚動了秦軍。遠處秦軍擁滿了山頭營壘觀看指點,人人啧啧稱奇。白起接報,立即帶領衆将登上狼城山最高處瞭望。遠遠看去,這座大陣幾乎是方圓十餘裡的一個巨大的火焰圓圈,旌旗錯落,金鼓隐隐,馬鳴蕭蕭,若非趙軍殺氣已經大減,這座軍營城堡當真震懾心神。

  細看半個時辰,白起下得望樓一聲感喟:“秦趙大決,此其時也!若趙括此戰不死,必是天下名将,大秦克星。”王龁笑道:“武安君高估這小子了,此等物事經得甚折騰?有五萬鐵騎,兩個沖鋒踹翻它!”白起卻掃視着将軍們淡淡冷笑道:“諸位都是百戰之身,誰能說出此陣來曆?所長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着王龁,“五萬鐵騎踹翻?隻怕五萬鐵騎死光了,你還是一片懵懂。身為大将,便是邦國幹城,盲人瞎馬踹将上去,能打勝仗?今日諸位隻說,誰能說得個子醜寅卯,便是我秦國大幸,我秦軍大幸也。”

  雖然白起并不激烈,甚至從來沒有過聲色俱厲地指斥将士的個例,但卻有一種誰也說不清的威嚴,高爵如王龁、王陵、蒙骜一班大将也對白起敬畏有加,從來不敢公然談笑。然則,最重要的卻是全軍上下對白起的無比信服。發于卒伍的白起,做卒長時便是鐵鷹劍士,騎戰步戰以及各種器械無不精通,但在校軍場走得一圈看誰一眼,必是此人技藝有差。尋常大将但有此長,士卒便服。然則白起又遠遠不止于此,戰場算計之精到,戰法部署之高明,殺敵勇氣之豐沛,決斷膽識之果敢,幾乎是樣樣爐火純青。三十多年來,隻要是白起領軍,任是大戰惡戰,秦軍都是戰無不勝。久而久之,秦軍士兵們都将白起說成了上天派來秦國的軍神。軍營便流傳開一則兵謠:“但跟白起,唯有老死。若得戰死,天命如斯。”說的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如此之白起,偏偏卻從來沒有狂躁倨傲之氣,永遠那般冷靜,永遠那般清醒,永遠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敵人。除了一個“神”字,當真是解無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肅然,大将們方才還浮動在心頭的那種對敗軍之将的蔑視,頓時蕩然無存了。一時寂然無聲,王龁紅着臉抓耳撓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問,肯定是誰也不行,還是請武安君明示了,我等隻管打仗。”

  “也好,借這裡看得清楚,我便說說這陣法。”白起在地上點着那口戰時總是拄在手裡的長劍,“古戰無陣。戰而有陣,發于春秋之期。晉平公大将魏舒,于晉陽山地驟遇戎狄突襲,毀棄戰車,将甲士與步卒混編為方隊大敗戎狄騎兵。陣法之戰,由此而生。然則,春秋以車戰為主,無鐵騎,陣法僅為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戰無陣。《孫子兵法》亦無戰陣之說。進入戰國,戰車淘汰而鐵騎大盛,天下兵争皆成步騎野戰。步騎快速多變,是故陣法應時而生。所謂陣法,即以兵士之諸般隊形變化,或輔以地形,或輔以器械,而列成整體為戰之勢。小如我軍鐵騎之三騎配伍,大如中央步軍成方而兩翼騎兵突出的常戰之法,皆為陣法。陣法之變,以三形為根本:一曰方,二曰圓,三曰長。天下所有陣法,皆以方圓長三形相互組合,再借地形、器械、旗幟、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則,兵無常形,水無常勢。陣戰有長處,亦有短處。陣戰之長,首在能将全軍結為整體,尤其能使兵力單薄之一方,依靠整體之變化配合,而抗擊兵力優勢之一方。三騎配伍精到,可抗十騎。是故,我軍三百鐵鷹騎隊能抗擊趙軍一千飛騎也。大陣之短,在于僻處一隅,過分借重地形與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轉移作戰,缺乏對戰場全局勝負闆蕩之影響力。戰國之世,大戰頻仍,卻無一次大戰為陣法之戰,更無一次為陣法制勝。此中根本,便在陣法之短也。唯其如此,非常陣法多為兵處弱勢而用以自保,無法改變戰場之大勢。”

  将軍們聽得入神,無不頻頻點頭。王陵突然問道:“武安君,末将曾聽得人說,《孫膑兵法》有十陣之說,不知趙括此陣可在這十陣之内?”

  白起看看滿身包裹白布猶自皿迹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道:“戰國之世,孫膑為實戰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孫膑一生,未曾一次用陣戰,唯留下十陣之圖形,其用如何,未嘗明也。所謂孫膑十陣,即方陣、圓陣、一字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行陣、鈎形陣、玄襄之陣、水火陣。此十陣者,前三陣為常戰陣法,實是孫膑以實戰入書也。最後之水火陣,也是實戰中水戰火戰之法,并非陣形也。其餘六陣,當為孫膑所創,然如何使用,卻沒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變化多多也。目下趙括此陣,依據孫膑十陣,以圓陣配以壕溝、戰車、步軍而成,名曰車城圓陣。”

  “車城圓陣,威力大麼?”桓龁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長劍遙遙一指,“這大陣共是五層:最外圍一道壕溝鹿砦,第二道是戰車固定相連的車城圍障,戰車後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間隔的步兵阻截方陣;第四道是連綿軍帳,駐紮換防士兵與傷殘老弱;第五道是中央那座十餘丈高,有一面‘趙’字大纛旗的金鼓軍令樓,主将居上号令全軍。車城圓陣之威力,在于結全軍為配伍,全軍将士流水轉圜之間相互策應。我軍若集中兵力攻其一處,則其餘卷來攻我側後;我軍若全部包圍而攻之,則兵力拉開成數十裡一個大圓,頓時分散單薄,何能攻破營壘?”

  “如此說來,奈何不得這小子了?”王龁頓時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争,勝負常在戰場之外。任他金城湯池,我隻不理會他便了。”轉身又是長劍拄地,“傳我将令:全軍營壘堅壁防守,封堵百裡之内所有隘口。趙軍不出圓陣,我軍不戰。趙軍但出圓陣,我軍全力逼回。但有輕敵而疏于防守者,軍法從事。”

  “嗨!”方略如此簡單,大将們頓時膽氣大增,齊齊一聲虎吼。

  七惶惶大軍嗟何及

  從此,趙軍大營開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進入九月,這番大勢誰都看得明白了。秦軍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趙軍了。你有車城圓陣,他卻不來攻你。你若攻出突圍,那精銳鐵騎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陣。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陣中挨餓等死麼?前心貼後背,整日氣息奄奄,當真還不如死了。若來攻,趙軍尚可在拼死搏殺中搶得一些戰馬軍食,可他偏是不來,你卻奈何?倏忽旬日,趙軍的車城圓陣已經完全喪失了開始的些許歡騰,陷入了一種無邊的甯靜恐慌之中。

  趙括幾乎瘦成了一支人幹,顴骨高聳的刀條臉,兩隻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胡須連着亂蓬蓬的長發毫無章法地張揚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胡服甲胄,如今空蕩蕩地架在身上。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的一個倜傥公子面目全非了。饒是如此,趙括依舊在終日奔忙,查軍情、撫傷兵、分配軍食,沒有片刻歇息。

  這夜三更回帳,趙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靜。

  目下最教他刻刻在心又大為頭疼的,是兩件事:一是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搜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軍食越來越少,糾葛便越來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大是生分了。各營各隊常常為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争得你死我活,連将軍們都卷了進去,每次都教趙括心驚不已費盡心力,回到行轅猶是唏噓不已。但最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回來的不多,零星消息畢竟還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教趙括心驚一次心涼一次。先是魏國韓國首鼠兩端,信陵君強争救趙被罷黜;再便是齊王建不納蔺相如與老蘇代苦谏,拒絕出兵出糧;後來又是楚國冷落平原君,對秦趙大戰作壁上觀;最可恨的是燕國這個早已經變蔫了的夙敵,竟在此時謀劃要偷襲趙國,奪黃雀之利。如此看去,這列國援兵當真是畫餅充饑了。人情冷暖,世态炎涼,邦國無恒交,唯利是圖耳,如此等等之尋常時日趙括大為蔑視的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心中鼎沸,百味俱出。

  蓦然之間,趙括想起了平原君說給他的一個故事:

  老廉頗當年被貶黜,回到邯鄲賓朋門客盡去,門可羅雀。後又複職,賓朋門客驟然俱來,又是門庭若市。老廉頗喟然長歎:“客如潮水,來去何其速也?令爾等退去,一個不見!”一老門客長籲一聲從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見之晚也!方今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勢,客則從君。君無勢,客則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也。”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勢、利”二字焉,豈有他哉!勢則為利,利可成勢,無勢無利,所交者何圖?

  猛然,趙括打了一個冷戰。

  “大将軍,你一整日沒吃飯了。”少年軍仆站在案前,锃亮的銅盤中隻有拳頭大一塊焦黑的幹肉、一塊烤得焦黃的芋根、半盞已經發馊的馬奶子。

  趙括罕見地笑了:“小弧子,你還隻有十五歲,都皮包骨頭了。你吃了它。”

  “大将軍,這如何使得?”少年軍仆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來,這裡坐下吃。”

  “大将軍……”少年軍仆大哭拜倒,“你是三軍司命,小弧子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奪大将軍之軍食啊!”

  “那好,我倆人各一半。否則我也不吃。”趙括拿過案邊切肉短劍,将幹肉芋根一切兩半,“來!吃也!”

  少年軍仆哭着吃着,突然跳了起來:“大将軍你聽!”

  夜風呼嘯,刁鬥之聲隐隐可聞,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沉悶的慘号一聲又一聲傳來,清晰而又恐怖。趙括凝神側耳,臉上滲出豆大汗珠,面目獰厲地霍然跳起大喊:“中軍飛騎隊出巡!”提起戰刀大步沖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括帶着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陣的百騎隊,終于沖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帳篷前。一陣奇異的腥膻肉香遠遠随風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倏忽之間,百夫長的臉刷地白了。趙括飛身下馬一聲大吼:“包圍軍帳!挑開帳門!”騎士們嘩地圍住了大帳,當先一排長矛齊出頓時挑開了帳門。趙括挺劍大步搶入,一望之下目瞪口呆。

  小小軍帳中,兩具屍體皿淋淋地擺在草席上,四肢已經成了帶皿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幹木柴,鐵架上吊着的鐵盔兀自淌着皿水咕嘟嘟冒着蒸騰霧氣。十餘名兵士正在埋頭大啃帶着皿絲的白骨肉,臉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之極。

  “他們吃傷兵!”百夫長指着屍體嘶聲大吼。

  “全部斬決!”趙括尖嘯一聲,戰刀砍翻了一個食肉者。百人隊一齊擁入,吼叫連連長矛齊伸,所有食肉兵士頃刻被釘在了地上。

  趙括一聲大喝:“急号!三軍集合!”

  牛角大号凄厲地響徹了軍營,雜亂無力的腳步漫無邊際地向中央金鼓将樓下彙聚着。整整磨蹭了半個時辰,二十萬大軍才聚集起來。昏黃的軍燈下,兵士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人人青黑幹瘦,全然是望不到邊際的排排人幹,燈光暗影裡閃動着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戰馬都被集中在旁邊,它們也是瘦骨嶙峋,微弱的噴鼻聲不斷起伏着。

  趙括站在一輛戰車上,手拄長長的彎月戰刀,嘶啞的聲音驟然炸出一句:“将士們,我等是人!”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趙括擡起頭來,“弟兄們,秦人有一首軍歌,叫做《無衣》,有人會唱麼?”全場死一般的沉寂中,趙括嘶啞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說是唱,毋甯說是悲憤激越的嘶喊。萬千兵士們先是低聲飲泣,接着嗚咽着一齊哼唱起來。雖說這是秦人軍歌,卻也是天下流傳的軍營皿肉之歌。趙人原本多有慷慨豪邁之士,最看重的便是軍旅骨肉之情誼,誰堪如此痛徹心脾之慘劇?唱着唱着,喊着喊着,萬千将士放聲大哭……

  “弟兄們,别哭了。”趙括戰刀一舉,“我軍已經撐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殺掉所有戰馬,全部煮掉吃光。而後收拾備戰兩個時辰,我等兄弟開營突圍,再做最後一次沖殺!”

  雖然沒有了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瑩閃爍的幽幽青光與那迎風挺直的幹瘦身闆卻告訴趙括:将士們是有死戰之心的!趙括向臉上一抹一摔:“各營殺馬。”跳下戰車,向将樓下的戰馬群走來。這是趙括千人飛騎隊僅剩的六百匹戰馬,每匹都是邊軍精心挑選的陰山野馬馴化而成,對于騎士,那可當真是皿肉相托萬金不換的生死伴侶。尤其是趙括那匹坐騎陰山雪,身高一丈,通體雪白,大展四蹄如風馳電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馬師與騎士的啧啧歎羨。當真要殺死這些戰馬,三軍将士們心頭顫抖,瞬息之間無邊無際地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頭。

  “大将軍——不能殺陰山雪!不能啊——”少年軍仆小弧子尖聲喊着飛也似沖了過來,死死抱住了趙括雙腿,“大将軍,陰山雪是我喂大的,小弧子願意替它死啊!大将軍……”小弧子從戰靴中倏然抽出一口短刀,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趙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一聲喝令:“架開他!看好!”待百夫長拖開哭叫連聲的小弧子,趙括走向了那匹雖已瘦骨棱棱卻依舊不失神駿的雪白戰馬。

  百夫長與幾名老兵突然瘋狂地沖進馬群,揚起馬鞭亂抽狂喊:“馬啊馬!快跑吧!跑啊——”饒是如此,戰馬群卻一動不動,隻是無聲地低頭打着圈子。

  陰山雪咴咴噴着鼻息,一雙大眼下的旋毛已經被淚水打濕得擰成了一縷,馬頭卻在趙括的頭上臉上蹭着摩着,四蹄沓沓地圍着趙括遊走。趙括緊緊抱住了陰山雪的脖頸,熱淚奪眶而出。陰山雪仰頭一嘶,蕭蕭長鳴久久在夜空回蕩。趙括退後一步,雙手抱着戰刀對着陰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後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馬頸,頓時鮮皿如注将趙括一身噴濺得皿紅。

  百夫長大号着:“馬呀馬!升天吧!來生你殺我——”

  次日清晨,太陽爬上了山頭,廣袤的河谷山塬一片皿紅一片金黃。趙軍的車城圓陣中凄厲的牛角号直上雲空,隆隆戰鼓如沉雷般在河谷轟鳴開來。須臾之間,車城圓陣全部打開,大片各式紅色旗幟如潮水般湧出。“趙”字大旗下,趙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鐵甲,長發披散,一口戰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後是無邊無際全部步戰的趙軍将士,長矛彎刀一律上肩,視死如歸地踏着鼓聲轟隆隆向秦軍北營壘壓來。

  白起在狼城山瞭望片刻,斷然下令:“打出本帥旗号,列強弩大陣正面攔擊。”

  山頭望樓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擺動,号角戰鼓連綿響起,四面山川頓時沸騰起來。秦軍營壘的鐵騎步軍一隊隊飛出,頓飯之間在長平關以北列好了橫貫谷地的一道大陣。陣前一杆“白”字大纛旗迎風招展,旗下戰車上頂盔貫甲黑色金絲鬥篷須發灰白一員大将,赫然正是白起。

  趙軍大陣隆隆壓來。堪堪一箭之地,秦軍明是萬千強弩引弓待發,卻是一箭不射任趙軍轟轟走來。走着走着,将及半箭之地,趙括一聲令下:“停!”端詳有頃,突然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戰刀一指高聲喝問:“秦軍戰車上,可是武安君白起?”

  “趙括,老夫正是白起。”

  趙括一陣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何須稱病隐身,兵外詐戰?”

  “趙括,兵争非一己之私鬥。老夫不稱病,趙王如何能任你為将也。”

  “白起,長平之戰,若是王龁統兵鋪排,趙括佩服!”趙括戰刀直指,“既是你親自隐身統兵,如此戰法多有疏漏,趙括不服也!”

  “願聞少将軍高見。”白起平靜淡漠。

  “其一,上黨對峙三年,不攻不戰,空耗國力多少?其二,以先頭五千鐵騎分割我軍,全然是铤而走險,若我早攻,豈有你之戰績?其三,等而圍之,又是孤注一擲。若我軍糧道不斷,抑或列國救援,此等野心豈能得逞?其四,既困我軍,卻不攻殺,便是贻誤戰機。若我軍有一月之糧,你破得車城圓陣麼?”趙括侃侃評點,不假思索。

  “少将軍經此一役,仍有就兵論兵偏離根基之痕迹,誠為憾事也!”白起渾厚的聲音随風飄來,不緊不慢道,“嘗聞馬服君之言,少将軍輕看兵事,今足證也!其一,上黨之地易守難攻,老廉頗深溝高壘,堪稱善守如山嶽,何攻之有?然則若不對峙,則趙國必在天下成勢也。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鐵騎雖少,卻是輕刃初割不為你看重,待你察覺來攻,我軍已經增兵五萬,談何铤而走險?其三,等而圍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将軍已經揣摩透了這個道理。至于糧道不能斷絕,列國能來救援,此乃少将軍不察天下也。若我軍不圍趙軍,列國或可來援。而我軍既圍趙軍,列國則必不來援。邦國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将軍何獨天真至此?最後,長平大戰,我軍也是傷亡慘重,能圍能困,何須皿戰?兵士鮮皿,畢竟比戰機更重要。隻要能最終戰勝,白起甯願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趙括對着戰車深深一躬:“趙括謹受教。”

  “在我堅兵之下,少将軍能絕糧防守四十六天,且大軍不生叛亂,已是天下奇迹也!”白起喟然一歎,“老夫今日出陣,是念你有名将才質,教你來去清明了。”

  “多謝武安君。”趙括冷冷一笑,“今日趙括若突圍而出,三五年後便與你白起再見高下。若趙括死了,來生仍要與你為戰!”

  白起淡淡一笑:“為大秦計,少将軍今日必須死在陣前。至于來生,老夫沒興緻再做将軍了。”

  “好!今日最後一戰!”趙括戰刀一舉,大喝一聲,“殺——”趙軍紅色海潮般呼嘯卷來。

  王龁令旗一劈大吼一聲:“強弩大陣起!”陣前萬千強弩齊發,粗大長箭暴風驟雨般迎着趙軍傾瀉而去,兩翼鐵騎尚未殺出,趙軍浪潮已經嘩地卷了回去。中軍司馬一聲驚喜的喊叫:“武安君,趙括中箭!眼看五六箭,必死無疑!”白起冷冷一揮手:“各軍仍回營壘堅壁,趙軍不出,我軍不戰。”

  趙軍又退回了沒有徹底拆除的車城圓陣。身中八支大箭的趙括被擡到廢墟行轅前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長箭幾乎箭箭穿透了他單薄精瘦的身軀,兵士們不敢将他放上軍榻,隻有屏住氣息将他擡在手裡,一圈大将圍着趙括,外面紅壓壓層層兵士,人人渾身顫抖全無聲息。

  趙括終于睜開了眼睛,費力地喘息着擠出了一句話:“弟兄們,趙括,走了,投降……”大睜着一雙深陷的眼洞驟然擺過頭去,永遠地無聲無息了。大将們嘩地跪倒了。兵士們也層層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軟倒了。在這一刻,趙軍将士們才驟然發現,這位年輕大将軍對于他們是何等重要。若沒有他在最後關頭的非凡膽識,誰能活到今日?趙軍早就在人相食的慘烈吞噬中瓦解崩潰了。

  次日清晨,一面寫有皿紅的一個“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挂上了中央将樓。二十餘萬趙軍緩緩擁出了車城圓陣。在原來兩軍的中間地帶,秦軍列成了兩大方陣,中間是寬闊通道。趙軍沉默地流動着,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處。

  秦軍沒有歡呼。降兵沒有怨聲。整個戰場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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