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泫氏縣黎民騷亂,必定會波及到并州全境,太原緊鄰上黨,故此今日請諸位前來商議此事,該當如何防範?”
高坐于主位之上的,乃是祁縣王氏家主王晨。王家雖是官宦世家,但也出身地方豪強。泫氏民亂的消息傳來,讓王晨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因此他連夜派出家奴,把太原郡内有頭有臉的地方豪強全都召集了過來。
“不過是一群暴民作亂罷了,彥風也太過小心了些,隻要我等加強防範,量那些賤民也不敢在太原郡内生事!”
說話的這個人,是陽邑縣郭家的家主郭烈。王晨憂心忡忡,他卻是滿不在乎。
王晨歎口氣道:“貧民們燒殺搶掠,官府卻隻是象征性地抓了幾個人,郭家家主難道不覺得奇怪麼?”
坐在郭烈身邊的中年人臉色猛地一沉,倒吸一口冷氣道:“彥風的意思是,那個小子要對我們開刀了?”
王晨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如我所料不錯的話,泫氏縣的騷亂絕非是偶然事件,叢種種迹象判斷,這就是一次有預謀的軍事行動!”
郭烈龇着牙道:“那小子趕盡殺絕,就不怕天下人的責罵麼?”
王晨冷笑一聲道:“動手的都是那些沒腦子的貧民,和他這個躲在幕後的操縱者何幹?”
郭烈猛地一拍桌子道:“既然他不給我們留活路,那大不了魚死網破和他拼了!我還就不信了,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外來小兒,敢在這并州地面上和我們叫闆!”
王晨不動聲色地問道:“郭家家主,冒昧地問一句,你能調動多少兵馬?”
郭烈沉思半晌伸出三個手指道:“這個數總是有的!”
王晨又問道郭烈身邊的中年人,“郝家家主,你呢?”
郝家家主全名郝英,聞言稍作沉吟回答道:“差不多也是三千之數。”
王晨點點頭道:“我大概算了一下,如果大家齊心協力,太原郡内我們大概可以組織起兩萬左右的兵馬。郭家家主,你認為這足夠和韓俊相抗麼?”
郭烈信心滿滿道:“我打聽過了,韓俊小兒手下不過三萬兵馬,而且大半都是新募之兵,戰鬥力低下。更何況韓俊小兒還要分兵駐守四方,我斷定他可調動兵馬人數絕對不會超過一萬。如此我們以多打少,更有主場之利,擊敗韓俊小兒不難!”
王晨苦笑着搖了搖頭,長歎一口氣道:“郭家家主前面的分析都沒有錯,但是我認為,我們絕對不是韓俊的對手!”
“不可能!”郭烈豪情幹雲的一擺手道:“天時地利與人和均在我,韓俊小兒絕無獲勝可能!”
“何為天時?順天之時,則戰無不勝;逆天為之,則必敗無疑。韓俊乃天子敕封并州牧,代天牧守一方,并州軍政大權皆歸于一身。我等如若發兵,則無異于謀逆反叛,安得善終?何為地利?韓俊手握壺、箕兩關,更有堅城可守。若他堅守不出,則無需太久我等恐不占自潰矣!何為人和?韓俊‘均田令’一出,則并州境内必定人心湧動,自古人心向背定成敗!天時地利人和之外,更賴人謀!沮授,荀彧皆乃天下名士,智謀超群,在座諸公可有與之比拟者?有此四敗,恕淩愚鈍,實不知郭家家主信心從何而來?”
王淩,字彥雲,當朝司徒王允叢侄,王氏家主王晨胞弟,和韓俊年齡左近。
郭烈手指王淩,顫抖着想要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卻是無話可說。
郝英拱手道:“未知彥雲是何意見?”
王淩歎口氣道:“為今之計,強弱分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想苟全性命,隻能是散盡家财,解除私兵……”
“這不可能!”郭烈滿臉通紅地反對道:“我郭家列祖列宗辛苦經營打拼,方有今日之基業,豈可輕棄?郭烈雖然無能,但也不願做那不肖不孝之徒,生恐死後無顔面對我郭家列祖列宗!”
王晨輕輕歎了一口氣,其實他心裡又何嘗願意将幾代人積累的财富拱手送人?拱手道:“如今我等同駕一艘大船,迎面巨浪滔天,想要化險為夷,我等就必須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用。是戰是和,王晨現下也是心亂如麻,還請各位回去之後與族人商議之後再做深思熟慮!明日一早,我會在此恭候諸位大駕,定下決議!”
郭烈怒氣沖沖的當先甩袖離開,郝英卻是一直等到衆人都離開了,這才一拱手道:“彥風,子師公德高望重,何不請他主持大局?”
王晨苦笑一聲道:“家叔如今雖位居司徒之位,但朝堂之上董賊一手遮天,家叔對此也是無能為力啊!”
郝英搖頭道:“彥風此言不然,子師公在并州民間名望極高,影響很大,若能請出他來和韓俊小兒一較高下,則我并州世家定然安然無恙矣!”
不等王晨開口,王淩就已經是義正言辭地拒絕道:“家叔如今身有重任,不可分身,為我漢室江山嘔心瀝皿,豈可因此等瑣碎小事而分神?”
郝英張了張嘴,可最終化作一聲長歎,轉身離開了。
“大哥,外人在場,我不好多說,現在隻有你我兄弟三人,有些話我不得不說了!”
王淩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另外一個年輕人道:“邵弟也不是外人,你我兩家本為一體自然不算,可是其餘諸家豪強卻與我家并無十分交情,如今大難即将臨頭,我等自顧尚且不暇,何必要管他們死活呢?”
王晨臉色一沉道:“生死存亡關頭,我等并州世家豪強自然應休戚與共,唯有如此,才能團結起來共抗外敵!這是先祖遺訓,你我豈能違背?”
王淩不服氣道:“以民為兵,如何抗之?”
王晨長歎一聲道:“這也是最讓我頭疼的啊!若是他光明正大擺開陣勢派大軍前來,我絕不懼他。兵來将擋水來土屯而已,可是這小兒卻來這麼一招,讓人無從抵抗啊!邵弟,你是何意見?”
令狐邵,年齡和王淩相差不大,是令狐家的嫡長子,同時也是王淩的妻弟。
王家和令狐家世代交好,如今關系更是再進一步,真正到了休戚與共的地步。
令狐邵拱拱手道:“我以為,韓俊一統并州之勢已不可當。麾下虎狼之士先敗公孫瓒,再破袁紹,乃是天下有數的強兵。我等若是硬與之為敵,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王晨深深地看了令狐邵一眼,“說詳細一點!”
令狐邵點點頭一高了一點聲調,“與其争鋒不如示其以弱,有子師公的面子在,相信韓俊也不會過分為難我等。”
王晨皺眉道:“可是,其他豪強怎麼辦?”
王淩無奈地攤攤手道:“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大哥,你真以為你以誠待人,别人就會報之以誠麼?你信不信,今天晚上就會有人主動向韓俊輸誠?”
王晨一拍幾案道:“這絕無可能!”
王淩無奈地搖了搖頭,“今日太原郡内豪強一共來了十七家,明日一早大哥你再看吧!”
正在此時,門房來報,“啟禀家主,門外一人自稱并州主簿荀彧前來拜見。”
“荀彧?”
王晨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站起身來道:“快請!哦,不,二弟随我親自出去迎接文若先生!”
荀氏八龍,名滿天下,颍川荀氏在整個大漢士林階層都有着極高的名望,更不用說荀彧的叔叔荀爽和王晨的叔叔王允現在同朝為官,同樣也是高居三公之位,在荀彧面前王晨可是不敢有半分托大。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荀彧,很難讓人産生出惡感來。哪怕王晨心裡很清楚荀彧是敵非友,可仍然是長身一躬到底道:“文若先生天下名士,今能當面聆聽教誨,晨之幸也!”
荀彧謙遜一笑道:“彥風莫要如此,貴我兩族世代交好,子師公更是和家叔同朝為官,相得益彰,關系莫逆。你我二人輩屬兄弟,萬不可太過生分了!”
“文若先生可是來做說客的?”
王晨還要假模假式的和荀彧客氣一番,年輕氣盛的王淩卻沒有這樣的耐心,劍眉一挑直接問道。
荀彧愣了一下,看向王淩溫和笑道:“這位年輕俊傑向來就是彥雲吧?”
王淩拱拱手道:“正是王淩!世人皆言文若先生有‘王佐之才’,淩亦久聞大名,不知文若先生作何想法?”
荀彧微微一笑道:“些許微名,不值一提!王氏昆仲,名滿并州,子師公更是國之重臣,荀彧焉敢在王家門前放肆?”
王晨打圓場道:“文若先生快請府内叙話,彥雲年少輕狂,文若先生莫要和他一般見識!”
内堂之中,三人分賓主落座敬茶之後,沉不住氣的王淩又開口道:“聽聞文若先生現在州牧手下極得信任,不知何時勸得州牧興師讨賊,中興大漢?”
荀彧呵呵笑道:“董賊亂政無道,天下有志之士莫不深恨之,我主年少雄才,自然也不例外。但是讨賊事大,我主初掌并州,立足未穩,一切還須從長計議!”
王淩冷哼一聲道:“州牧印绶,乃是董賊所授,韓伯顔自不肯反噬其主,文若先生不過是借口推诿罷了!瞞得了天下人,但瞞不過我王淩的雙目。”
荀彧的涵養極好,聞言也不動怒,呵呵笑道:“去歲十三鎮諸侯聯盟,合兵讨董,結果如何,彥雲自然得見。董賊西奔,皇城遭厄,黎民遭厄。我主之志向,不隻在于匡扶漢室,更在于解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若無十足把握冒然興師,非但于國無益,隻會再度禍及無辜黎民!”
王淩冷哼一聲,還要再說什麼卻被王晨揮手阻止了,朝着荀彧抱拳一笑道:“文若先生大駕光臨,不知所謂何事?”
荀彧淡然道:“隻為挽救太原王氏而來!”
王晨搖頭笑道:“我太原王氏,本是黃帝一脈,周靈王太子晉之後,傳承千年而不滅,風霜雨雪而不絕,我兄弟雖然不肖,但也絕非坐以待斃之輩。别人欺我辱我,自會十倍奉還!”
荀彧回道:“彥風豪氣幹雲,自是無憂無懼,可是明知力不能及卻不甘示弱,以卵擊石豈是智者所為?”
王晨冷然回道:“甯為玉碎,不為瓦全!此我王家之風骨也!王晨不才,但也願為護我王家安危舍生取義!”
荀彧深深歎了一口氣道:“不為友,便為敵,既然彥風已然定下決心,荀彧無能,隻能他日向子師公請罪了!”
“文若先生,不知州牧果真要對我并州世家豪強大開殺戒否?”王淩最終還是沉不住氣,開口問道。
荀彧苦笑道:“主公想法,彧也是隻知一二。但是在彧看來,我主對于士林世家還是有着些許恭敬的,但是對于地方豪強,恐怕是要大開殺戒了!”
王淩和令狐邵對視一眼,然後又問道:“卻不知如何才能避禍消災?”
荀彧想了想道:“均田地!士林世家可以保留其他産業,但是田産卻必須全部上繳!這就是我主的底線!”
令狐邵問道:“卻不知州牧收攏田地之後又作何打算?”
荀彧笑着回答道:“我剛才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并州所有土地按登記在冊的人口數目平均劃分,攤丁入畝,丁多則田多,丁少則田少!自此之後,并州田地嚴禁私相買賣,凡有開荒造田者,必須上報官府。隐瞞不報者,一經查處,必遭重罰!”
王晨三人面面相觑,一時間相顧無言。
荀彧拱拱手道:“荀彧言盡于此,該當如何定奪,還請彥風謹慎斟酌!”
泫氏縣的騷然風波,很快就波及到了整個并州,如同韓俊所預料的那樣,這把火燒起來就是滔天之勢。雖然韓俊對于騷亂處理的很及時,但是他模棱兩可的态度,卻給了其他郡縣窮苦人莫大的勇氣。
數日之間,并州各地處處烈火濃煙,并州貧民個個如狼似虎,他們沖擊着一個又一個地方豪強的府庫大門,他們的獸性已經被堆成山一樣的錢币糧食給激發了出來。
“是時候停止這一切了!”
晉陽城頭上,将所有騷亂盡收眼底的韓俊,仰天長歎了一聲轉身對荀彧道:“從即刻起,出動大軍平亂,凡有抵抗者,皆以造反謀逆論處!”
荀彧長舒了一口氣,恭身領命而去。
“主公,火勢還不夠旺盛,現下撲滅恐怕會死灰複燃,前功盡棄啊!”
王家最終還是選擇了臣服,就在荀彧過府的第二天,王晨主動交出了王家所有的田畝地契,解散私兵,并且還把王淩和令狐邵送到了韓俊手底下做事。
王家釋放出了足夠的誠意,韓俊也不能或者說是不敢趕盡殺絕,不僅派出重兵保護王家宅院,更是對王淩和令狐邵給與了充分的信任。
令狐邵為都官書佐,負責處理并州日常文書。王淩為從事,協同韓俊處理日常事務,通俗點說就是相當于韓俊的秘書。
韓俊歎口氣道:“我畢竟還是個人,是人就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一群群的同類變成禽獸。我想現在大部分并州豪強已經變成驚弓之鳥了吧,不過哪怕他們還不死心負隅頑抗也沒關系,我還有後招沒用呢!”
王淩張了張嘴,可最終還是沒有問下去,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他既然選擇為韓俊效力,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放肆。
長子縣,上黨郡郡治所在。
長子縣距離泫氏縣不過數十裡地,貧民暴動的風波在第二天就波及到了長子縣。長子縣作為郡治,地方豪強衆多,勢力也大,但是在鋪天蓋地的貧民風暴面前,再強大的勢力也變成了鏡花水月。
風暴過後,長子縣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狼藉破敗,治安也是一度失去控制,趁亂偷雞摸狗的不計其數,乃至于明火執仗的砸門搶劫也不罕見。但是,在韓俊親率着大軍趕到之後,長子縣立即歸于了安靜,讓人感覺到窒息的安靜。
行走在猶如暴風過境之後一般的縣城之内,韓俊滿臉痛苦的長歎了一聲,他雖然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後果,但卻依然不能面對不忍面對。
“發榜安民吧!”
韓俊咬着牙吩咐道:“殺人者誅!**者誅!勸誡參與鬧事的平民主動投案自首,觀其表現從輕發落。若有執迷不悟,死不悔改者,一經查處緝拿之後從重處置!”
跟在韓俊身邊的王淩點了點頭,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幸存的豪強親眷如何處置?”
韓俊擺擺手道:“尋一僻靜之處安排他們暫且住下。”
短暫的興奮之後,就是無盡的悔恨與後怕,這是絕大多數參與鬧事的并州平民此時内心最真實的寫照。并州之地民風雖然彪悍,但也不是未開化的野人。他們不會不知道自己犯下了蹲大獄乃至殺頭的罪過,但是抱着僥幸的心理,想當然地認為法不責衆,再加上被欲望沖昏了頭腦失去了理智,這才做下了這會兒讓他們悔青了腸子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