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兮眼神有一瞬茫然,随即又緩緩恢複清明。
祖父,他是在套她的話,她并不是真的要給她做主。
“是你挑唆宋家小姐,給你二表哥下藥,實則是…是想借此逃脫被小宣氏送人為妾,是于不是?”王老太師少見的露出淩厲。
若非他突然想起老伴曾與他言景初要進大理寺做官,他還不會想到此處,大理寺卿什麼德行,滿盛京無人不知,賣女求官,隻能是他。
“大丫頭,小宣氏逼你,你為何不與我與你祖母言明,為何要做這等…這等下流之舉?”
王妍兮神色慘淡,“祖父,您…方才是在騙我的話。”
原來,祖父的少許溫情,不過是引誘她認罪而已。
她低低笑起來,随即哽咽不已,“我為何不說,祖父您可曾在意過三房,在意過我這個庶子的庶女,若不是從宋明佳口中得知,怕是小宣氏将我擡進大理寺卿府,您還蒙在鼓裡,雲裡霧裡吧?”
“所有人…所有人都不讓我好過,所有人都遭踐我,我為何不能為自己謀劃,我隻是想活着,給自己謀條出路罷了,我有什麼錯。”她聲音近乎嘶吼,目呲欲裂。
“我…我是真心喜歡二表哥的,我隻是想争這一次,為我的人生,争取一次而已。”她癱軟在地,泣不成聲。
她哭的悲戚,仿若天下之人皆對她不住,唯她最為可憐。
柳江雲忍不住氣,起身怒斥,“你可憐,難道被你暗害之人就不可憐,不無辜嗎?這天下間,孤憐卑弱之人何其多,分明是你自己居心叵測,不擇手段,卻來怨命運不濟。”
“旁人難不成就該因你的命苦而牽累,毀掉一生?”
林二哥哥才華斐然,如今大考在即,解元高中,不知多少人紅着眼,若今日此事鬧出來,還談何仕途。
柳江雲憤恨難平,恨不得上去踩王妍兮幾腳。
王老太師眼中帶絲沉痛,待柳江雲發洩完心中怒火才幽幽開口。
“你是我王家女,雖是庶出,卻也不會任由旁人糟踐,可你心術不正,不信我與你祖母,卻跑去挑唆一個外人,做下此等惡事,王家…不能容你了。”
“祖父想如何?打死我嗎?”
王妍兮臉上帶着譏笑,坐直身子,将淩亂的衣裙整理妥當。
“如此也好,我早就該死了,在我小娘病死的那年就該死了,若那時祖父便打死我,我也不用平白遭了這麼些年罪,變的滿腹污遭,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低頭勾着淺笑,悲涼中帶着解脫,令王老太師心中有一瞬的不忍。
歸咎到底,她父母之事,亦有他的責任,他不該因痛恨呂氏,而任由她胡作非為,若非遷怒,他也不會眼睜睜看着老三痛苦,娶小宣氏進門。
幾人都等着王老太師處置,林清婉擡眼看向外祖父,察覺他的松動與不忍,蹙蹙眉後淡聲開口。
“表姐這些年過得的确凄苦,可玉荷陪你數年,恪盡職守,是這府中唯一真心待你之人,最後卻慘淡而死,表姐不覺得虧心嗎?”
“你說所有人都不喜你,都糟踐你,可這世上待你掏心掏肺之人,不也被你親手所殺?”
“品行不端是天生的,生性涼薄之人,總有理由怨怪世道不仁,實則是自己一葉障目,為自己的自私自利尋的借口而已。”
“你住口!”提到玉荷,就如戳在她的心窩肺管子一般,王妍兮面容扭曲,怒目圓睜。
“林清婉,自打你進王家以來,你扪心自問我待你如何?”
“可你又是怎麼對我的,你明知我心儀二表哥,明知我被小宣氏逼迫,身陷囹圄,卻不管不問,甚至屢屢阻止我與二表哥接觸,若非你冷情薄性,不顧我死活,我又怎會走到今日這般地步。”
但凡她幫自己,她也不願走上極端,泯滅良心,受人唾棄,若能做那光明磊落的君子,誰又願做臭水溝裡的惡心老鼠。
“都是…都是小宣氏的錯,她囚禁我,不讓我出門,我沒辦法,隻能用玉荷暫時牽制她。”
“玉荷…玉荷對我忠心耿耿,她自是願意用命為我換取一絲機會的,她是死得其所!”
林清婉面容平靜,王妍兮的癫狂掀不起她一絲波瀾。
“表姐,你錯了,你與我不過淡水之交,短短幾月相處,無手足之情,亦無深情厚誼,我待你客氣有禮,從無城府算計,也算赤誠相待。”
“但你若要我掏心掏肺,甚至奉上我二哥終身幸福,那不能夠。”
“誰的真心,都不是那唾手可得的廉價物什,你什麼都沒做,便要我掏心掏肺待你,委實可笑。”
王妍兮怒瞪着她,一時竟答不上話。
真心,那個東西離她太遠,除卻小娘與玉荷,她根本不知那是何物,她的每一步,都是心有算計,都會衡量揣測值不值得。
“你我之事,與我妹妹無關,你不該責怪于她。”
林軒逸緩過這會兒,臉色恢複些許潤色,輕緩開口:“那日你在院中攔我去路,清婉曾問過我,對你…的看法,我直言相告,對你并無心思,她知你活的艱難,怕你心有期望,将來傷心,這才出手阻止。”
柳江雲聞言,絞着帕子的手松開,這才微舒口氣。
王妍兮有些怔愣,半晌,忽的自嘲低笑起來,到最後哭笑不止,猶如失心瘋一般。
他對她,并無心思?多麼可笑。
王老太師沉聲開口,“念你生母早亡,受盡磨難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往後生活,便看你自己的命法。”
“景胥,派人将她送回鄉下老家,身邊不得留婢女婆子,吃穿用度,皆以普通莊戶份例,終身不許再回盛京。”
王妍兮面色一變,很是不甘。
回到鄉下,那她還如何做官夫人,難不成嫁那些低賤商賈與泥腿子不成?
需知普通莊戶一年的份例,也抵不過官家女一件錦緞衣裙的價格,小宣氏刻薄,可明面上的東西,她是從不敢克扣的。
“祖父,你不要趕我走,我認罰,你動家法吧,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或是像表妹一樣關在院中也是可以的,求您,别讓我回鄉下。”
她知曉祖父不可能打死她,隻要留在府上,她就有活路,有盼頭,有出頭之日,哪怕…哪怕真的予人做妾,也勝過與那些低賤平民為伍。
王老太師閉上眼睛,不予理會。
見王景胥離開,王妍兮立即爬到王老太師腳邊,苦苦哀求,“祖父,若是…若是您不想見到我,便…便讓母親送我去大理寺卿府做妾吧,隻要别讓我回鄉下,祖父,求您了!”
王老太師氣的拍案而起,渾身都在發抖,“我王家,怎會有你這般…貪名逐利,毫無風骨的後輩。”
“來人,給我拉下去,堵上她的嘴,即刻送出盛京。”
立即有人進來将王妍兮拖走,王老太師氣的眼前發黑,險些站立不穩。
今日,王家算是将人丢盡了。
林清婉垂着頭,把玩着腰間束帶,王妍兮過怕了苦日子,她費盡心思,不過是想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貴日子,揚眉吐氣的做官夫人。
将她送回鄉下,終身不得回盛京,那無疑是斷了她所有希望,讓她一生都去過,如以往數十年一般的貧苦日子,她甯願做那卑賤妾室,至少豐衣足食。
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涼意浸入肺腑,很是舒暢。
若非她提起玉荷的死,隻怕外祖父真會心軟,留她在盛京禁足。
“今日,讓各位看笑話了。”王老太師低聲開口,語氣羞戚。
周暮歪在圈椅上,不時何時閉上的眼睛小憩。
柳楓亭,“家家都有不肖子孫,王老太師切勿傷神。”
王老太師歎口氣,“終歸是老夫教下不當,以至家宅不甯,才有今日禍事,勝在周世子出手壓下此事,未鬧的人盡皆知,傷及柳小姐名譽,實在大幸,否則老夫更加愧疚難當。”
柳楓亭轉頭看眼身側柳江雲,一時沒有言語。
此事雖并未傳出流言,可與林軒逸卻已是事實。
王老太師心中明了,直接問道,“軒逸,事已至此,你與柳家小姐之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房中很是安靜,連林清婉也看向自己二哥,有些緊張。
林軒逸手中捏着茶盞,眉心微蹙。
柳江雲見此眼神一暗,率先開口,“王老太師,哥哥,我…我…”
她臉色通紅,很是羞怯,“我與林二哥哥…并未,并未越過雷池,且是我中藥,林二哥哥隻是…他隻是…”
隻是被她強拉硬拽而已。
“此事,我不用林二哥哥負責。”她羞于啟齒,半晌,隻言這一句。
柳楓亭臉色一沉,“江雲,男女共處一室,本就違背禮數,這事自有哥哥給你做主。”
他曾混迹風月場多年,自是清楚那種藥的厲害,即便不曾越過雷池,衣帶糾纏亦是肯定,以如今世道,江雲已算失了清白。
“哥哥!”柳江雲面有難堪,柳楓亭一記冷眼過去,吓的她立即止住話頭。
她擡眼看向對面沉默不語的林軒逸,錦帕緊攥,玉手發白。
“林二公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柳楓亭話中帶着冷意。
林清婉也有些着急,“二哥,你倒是說話啊。”
周暮這會兒也睜開眼睛,懶懶的往下看去。
林軒逸捏着茶盞的手發青,半晌方放下茶盞起身,徑直朝柳江雲走去。
“林…林二哥哥…”柳江雲連忙站起身,緊張的有些無措。
她對林軒逸的印象,一直都是克己複禮的大雅君子,光風霁月,溫其如玉,有才華,有樣貌。
她一直心存崇敬!
林軒逸走到她面前,先是深深一揖,“今日禍事,皆因我而起,是我連累柳小姐,對不住。”
柳江雲垂下眼簾:“是我貪玩,才撞翻的那糕點,不全是林二哥的錯。”
不知為何,她反倒有絲慶幸,若今日真讓那王妍兮得逞,她非嘔死不可。
“柳小姐日月入懷,豁達良善,如此通情達理,鐘靈毓秀之佳人,本該嫁予名門望族,公貴世家,卻因在下斷送錦繡前程。”
林軒逸面帶愧色,卻神色平靜,他擡起頭,直視柳江雲,“在下家族敗落,今非昔比,柳小姐若跟着我,定會受苦,恐比不得閨中富貴,更比不上旁家高門大戶風光體面。”
柳江雲垂下頭,唇角緊抿,口中發苦,他對她,亦是無意的。
“但若,柳小姐不嫌棄,願下嫁予我,在下願三書六禮,四聘五金,中開大門迎小姐為妻,砥砺奮進,封妻蔭子。”
林軒逸拱手一禮,鄭重之至,給足柳江雲體面。
他與柳江雲雖是意外,可他身為七尺男兒,理應負責,更不會因這個意外,而讓她覺得,他心有輕視,怠慢于她。
“若小姐不願,我可遠離盛京,終身不回,你我之事,亦不會讓外人知曉。”
今日在場的都是親人,柳家不言,隻一位周世子,亦是個惜字如金的正人君子,更不會嚼這種舌根。
林軒逸的态度已經擺明,柳楓亭的臉色才緩和不少,“江雲,你的意思呢?”
柳江雲垂着頭,眼眶發紅,帶着哽咽“我…我願意。”
沒有絲毫為難與抵抗,他們雖未過雷池,可卻已有肌膚之親,既如此,他便該是她的夫婿。
柳楓亭點頭,“成,既如此,那我就在家中等林兄上門提親。”
林軒逸:“我已傳書回江南,家父家母半月後即可抵達盛京。”
柳楓亭這才有絲笑意,柳江雲怔怔擡頭,有些驚訝,他竟早已通知家中來京?
林軒逸沖她一笑,又羞的她立時低頭,滿面紅雲。
林清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拉着柳江雲的手,很是寬慰,雖亂七八糟一堆,但勝在結果還算不錯。
“江雲,過幾日沈家宴會上見。”
柳江雲抿嘴一笑,點了點頭。
柳楓亭與幾人打過招呼,帶着柳江雲離去,林軒逸陪同,一直将人送至府門。
此時,宴會早已散去。
王老太師看眼不動如山的周暮,也尋個理由起身。
“景胥,與宋家退婚一事,你親自去與你母親言明吧。”
王景胥點頭,末了又看眼對面少女,方起身随王老爺子一同離去。
林清婉本是想去送柳江雲的,但無奈周暮沒有要走的意思,她隻能幹坐着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