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塊墊腳石就是親生母親的屍體。
親爹召見,爹還是皇帝,即便知道去了沒什麼好事,也還是得去。朱厚照踏着正午的金霞步入乾清宮的大門,司禮監太監蕭敬正在門口候着他。一見他來,蕭敬忙道:“太子這邊請,萬歲在暖閣中等您呢。”
蕭敬今年六十三歲,乃是内廷中的老資曆,他自太子爺的曾祖父英宗皇帝在位時就在宮中服侍,因聰明機靈,被選入相當于太監國子監的内學堂讀書,他勤學苦練,不僅将典籍制度爛熟于心,還精通琴棋書畫,熟谙弓馬騎射。
然而,在宮中浮沉,才學都是其次,關鍵還是要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難得的是,蕭敬在這方面也是無可挑剔,故而皇帝迄今都換到了第三個,他卻還能在這乾清宮有一席之地。
朱厚照素來恣意,但對這位老仆還是有幾分尊重。而他也心知肚明,以蕭敬的身份,再怎麼樣也不至于做這種帶路的活,必是來刻意提醒他的。他上前幾步,低聲道:“蕭公公,父皇心情如何,今晨王先生可來過嗎?”
蕭敬瞧着這位小祖宗,不由在心底暗歎一聲。英宗皇帝寵信奸佞王振以緻土木堡大禍,憲宗皇帝迷戀萬貴妃險些斷子絕孫,當今聖上卻是個好人,可好人在帝位之上就顯得有些軟弱,并且萬歲的身子骨也有些……
好不容易養下一個身建體壯,穎悟絕倫的繼承人,可他又偏偏不務正業。不過太子年紀尚幼,貪玩也是常理,隻要萬歲肯下狠心管教,何愁他沒有上進之日呢。
想到此處,蕭敬口中也不由帶了些勸說的口氣:“殿下既知王谕德不會輕易息事甯人,為何又要故意為之呢?不過,王谕德即便如此,也是為殿下着想。老奴鬥膽,殿下乃一國儲君,身份貴重,任重道遠,還請以學業為重啊。”
朱厚照聽了卻道:“連蕭公公都開始相勸,想來父皇這次氣得不輕。不過,一國儲君,該重難道不該是國事麼?”
蕭敬一時不解其意,怎奈人已經走到了暖閣前,侍奉在門外的小太監忙推開彩畫隔扇門。朱厚照一進去,正對上自己的父親。弘治帝現年三十一歲,本正當壯齡,可惜多年的疾病一步一步吞噬着他的活力。
他面無皿色,兩頰凹陷,就連嘴唇都泛着白,隻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彰顯他的不尋常。因為見得是兒子,弘治帝并未戴冠,着一件明黃圓領團龍窄袖袍,斜倚在軟塌上的小桌上。
還未待朱厚照行禮完畢,弘治帝就屏退左右,當門合上的一刹那,他就開始罵兒子了:“你真是越來越過分了。往昔你借口探望太後與你母後,頻頻告假,朕都在大臣面前替你遮掩過去,可如今你竟然當衆趕走先生,跑去騎射。就連馬尚書都看不下去上表,這下連朕也不能再縱容你了!”
朱厚照反倒是一臉委屈:“父皇恕罪,兒子不是有意給父皇添麻煩的。兒子隻是,實在受不了他們張口閉口之乎者也,聖人之言了。”
“滿口胡言。”弘治帝斥道,“先生們是在用心教導你學問,你怎可如此輕慢。”
朱厚照哼了一聲:“他們未必是先生,教我的是不是學問也兩說。”
弘治帝這下是真的大怒了:“混賬東西,尊師重道的道理你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嗎,你安可如此放肆!”
弘治帝說着就抽起戒尺,命他把手伸出來。朱厚照又吃驚又難過:“父皇,你居然為了幾個酸儒打我!”
弘治帝氣喘籲籲道:“再不好好教訓你,你怕是要把天捅個窟窿了。手伸出來,你犯了大錯,必要受罰。”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我沒錯,孔子要是真是那種亘古不滅的聖人,他在活着的時候為什麼不被重視,反而像條喪家之犬似得到處流亡。”
“這是因為當時的君主無知之故……”弘治帝即刻反駁道。
朱厚照道:“兒臣可不怎麼認為。今天兒子就給父皇說實話吧。兒子覺得,當時不用,是因為那是戰國,一國如無強兵利刃,嚴刑峻法,就隻能遭受亡國滅種之苦。孔子那一套仁義道德根本不能幫助當時的君主獲得豐功厚利,甚至連保全家國都做不到,所以不被重視。而漢時,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是因為孔子、孟子和其他什麼子說的多麼有道理,而是因為天下大定,正需要那一套天人合一,德主刑輔和三綱五常來鞏固江山社稷,用這一套能獲利,所以才用他。說白了,儒家所謂什麼天理,不過是我們帝王家治理天下的工具而已。”
弘治帝看着兒子,此時已然愣住,朱厚照卻越說越憤懑:“我們天家用得着孔丘、孟轲時,他們才是至聖先師,用不着時,他們就廢物糟粕。而這群儒臣,竟敢拿着雞毛當令箭,非要讓我照着他們的規矩做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都是父皇太過仁慈,讓他們是忘了太祖、太宗殺儒生的舊事了!父皇不護着兒子就算了,居然還站在他們那邊!”
弘治帝久久不能言語,待回過神來,肅顔問道:“這些話都是誰教你的?”
朱厚照道:“誰敢同我說這樣的話,再說了,兒子又不是不認字,讀一讀史料,建文帝因何失位,太宗因何得位。個中緣由不就一目了然了嗎。再說天下這些官員,滿口仁義道德,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按書做事的。他們還敢因經筵一事指責父皇,經筵要真有用,有本事就靠經筵去平定時常犯邊的鞑靼人啊。”
弘治帝無語道:“經筵是文治之策,你怎麼能把與軍隊混為一談呢。你就是太自以為是了,以為天下就你一個聰明人。曆代帝王都重視儒學,照你這麼說,是他們都錯了,就你一個人對。就說最基本的,文官是國家棟梁,你不讀書,以後連奏本都看不懂,還談什麼治理天下。”
朱厚照還要再辯,卻被弘治帝像趕蒼蠅似得擺擺手:“行了,朕瞧着你就生氣,罰你回去把四書抄一遍,不抄完不準睡覺,明日見到王先生當面緻歉。”
“父皇!”朱厚照氣得跺腳。
弘治帝道:“再敢啰嗦就再加上五經。”
朱厚照的臉漲得通紅,他轉身撞開大門就跑,把守在外面的公公們都吓了一跳。
蕭敬望着他的背影,長歎一聲,暗道:“這瞧着又是高高舉起,輕輕放過了。”
他捧了一盞小岘春入暖閣,奉于弘治帝。可在他微微擡眼,瞧弘治帝的臉色時,卻發現皇上臉色不僅沒有怒色,反而帶着點點的笑意,這可就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還在後頭,弘治帝抿了一口茶道:“朕記得,太子所生的支辰是申、酉、戌、亥對吧?”
蕭敬忙躬身答道:“正是,太子爺的支辰連如貫珠,恰與太祖高皇帝相似呢。[1]”
弘治帝喃喃道:“那時朕便知道了……”
知道了什麼,蕭敬有心詢問,可瞧着皇上的模樣,完全無心同他言語。果不其然,弘治帝飲了茶,就揮揮手道:“蕭公公,你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蕭敬滿心不解地離開,而弘治帝獨自負手立在窗旁,瞧着瓦藍的天空思緒萬千。他在心底喃喃道:“朕那時便知,我兒生而不凡,如今一看,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與我終究是不一樣的。”
弘治帝由于自身的經曆,實質是内心是存在一定自卑的。他生母紀氏是廣西土司之女,由于土司叛亂被俘虜入宮,身份卑微,隻是宮人。而他本人隻是憲宗春風一度的産物。若非萬貴妃積年無子,太監張敏拼死相護,他根本連命都保不住,更遑論登上帝位。可他坐上這個皇帝寶座的代價是無比沉重的。
朱佑樘在六歲以前一直不為皇室所知,像乞丐一樣依靠宮人的施舍過日子,六歲那年,才有第一次觐見生父的機會。他迄今都記得,那一日母親的神色。她不住地摩挲他,捧着他的臉蛋親了親,語聲破碎地不成樣子,可依舊那麼溫柔。她一遍一遍地說:“我的兒,你不要怕,不要怕,你去了之後,見着黃袍的男人就叫父皇,然後給他磕頭……”
他素來乖巧,記性也佳,當下就記得一清二楚,母親見狀欣慰地笑了,可眼中的淚水卻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有些害怕,緊緊拉着母親的手,可母親卻一面笑,一面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頭掰開。
他被一群太監簇擁着帶上辇架,盡管拼命掙紮,可幾年的饑一頓飽一頓讓他十分瘦弱,胳膊同雞崽一樣軟弱無力。那些圍着他的太監們一面緊緊地鉗制住他,一面不住地重複:“殿下,殿下,您要見的是您的親生父親呐,見了陛下,您和紀娘娘都會有好日子過了!”
一聽這話,年幼的皇子停止了掙紮,他在淚眼模糊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太監張敏,他時常來給他送吃的。他抽了抽鼻子道:“張公公,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張敏也同母親一樣笑着,他信誓旦旦地回答:“當然是真的。”
朱佑樘心裡有些小小的高興,可他又有些懷疑,于是再問道:“那我娘能吃飽飯嗎?”
張敏點點頭,朱佑樘隻覺像做夢一般,他繼續追問:“那她能有新衣服穿,能有花戴嗎?”
張敏連連道:“能,當然能,隻要您在陛下面前乖一點,紀娘娘什麼都會有的。”
朱佑樘徹底相信了,他一見憲宗,就跪下叫父皇。憲宗摟着他,喜極而泣,一口一個兒子,他聽着這個被稱為皇帝的男人發号施令,立他為太子,封他的母親為淑妃,接她出來享福。那時的憲宗,在朱佑樘心中當真如天神一般。
随後,他被人服侍着,在一個大池子裡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上一件從來沒見過的漂亮衣裳,覺得自己簡直飄在半空中。他不停地在鏡子前打轉,他突然想到,這麼好看的他,應該讓母親也瞧瞧。
可當他正要去找母親時,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他們的臉就像冷宮的牆壁一樣,慘白中帶着青灰。他被富貴榮華沖昏的頭腦終于清醒過來,他就像一條發瘋的幼犬,竭盡全力地嘶吼咆哮。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他不顧一切地跑到住了六年的冷宮。可還是晚了,他見到的隻有母親冰冷的屍體。第二日,張敏也被發現在自己的房中吞金自殺。
弘治帝扶着窗框,念及這些往事不由淚流滿面,人人稱他為仁孝之君,可隻有他自己明白,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塊墊腳石就是親生母親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