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要将手伸到太子身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母親在送他出冷宮時便已明白,萬貴妃嚣張跋扈,心狠手辣,如她活在世上,貴妃為保自己的地位,必定會不顧一切除掉他們母子,隻有她死,讓他認貴妃為母,方能讓他保住一條性命。可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怎麼能認賊做母,幸好皇祖母庇佑,他才能活下來,登上皇位。
可那又能如何呢,母親不會再複生了,就如同這個被父親折騰的千瘡百孔的江山一般,逝去的終究不能再恢複如初,他隻能盡力彌補。
于國,面對父親留下的爛攤子和四境時時的災禍,他選擇遵守成憲,尊奉儒家,以儒家的忠君愛國思想,暫且安撫四方浮亂的民心。于家,他在竭力找尋母家的親眷的同時,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給妻子和獨子以他所能給予的一切。
但是兒子的一番話,卻讓他猛然發覺,盡管他已然盡力,但所做的還遠遠不夠。擡高儒家的地位固然能穩定時局,卻漸漸使得儒臣坐大。隻是他們大多數犯顔直谏,并不為私利,的确是出于一片忠心。
他因存着這樣的想法,所以大多以聽從為主。這樣就使得時局越發不可挽回。而對妻子,他給予了她後宮獨尊的地位,可卻使得外戚膨脹,想到兩個妻弟張鶴齡、張延齡的蠻橫跋扈,弘治帝都不由扶額。至于兒子,那就更糟了。
他雖非是昏庸之人,卻着實性格較軟弱。他心知肚明,朝廷需要一次革新,但是他又存在擔憂。政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若他真要下定決心改變,不知要激起多大的波濤,流多少的鮮皿。他委實下不了手,也不敢保證祖宗基業經此一役,依舊堅如磐石。可是他的兒子,東宮的儲君,未來的大明天子,卻是年輕氣盛,而且對現狀極為不滿。
弘治帝久站思索後,不僅雙腿發麻,就連心逐漸下墜。他步履有些蹒跚,慢慢踱步到坐塌前。左側的青花海水紋爐中,縷縷沉水香霧升騰而起,弘治帝嗅着這安定心神的香氣,這才慢慢定下神來。他得想想,接下來應當怎麼做。
國家大事的積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需得從長計議,可孩子的教育問題,卻可以從現在做出改變。弘治帝思前想後,始終覺得,朱厚照還是太過心高氣傲了。
“必須得殺殺他的性子。”弘治帝喃喃道,就算要革新,也離不開衆位先生的輔弼啊,若讓他再這樣唯我獨尊,蔑視群臣下去,遲早會惹出大亂子。可要怎麼教訓他呢?
弘治帝正冥思苦想間,忽聽見門外傳來蕭敬的聲音:“老奴才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接着便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起來吧,萬歲爺呢?”
弘治帝不待他答話,自己在裡間直接應了一聲:“朕在這裡。”
蕭敬聞聲不由莞爾,張皇後秀麗的面龐有些赧意,她款款向暖閣走去。
嘎吱一聲,彩畫隔扇門再一次被推開。這對皇家罕見的伉俪相處就同民間尋常夫妻一般,全無宮廷的繁瑣禮儀。張皇後自然而然地就坐到弘治帝身旁。她上身着真紅大袖衣,下着妝花緞裙,坐下來時微微拎了拎裙擺,露出青色的緞繡鞋尖。
蕭敬奉了一盞蜜餞木樨茶入内,便聽到皇帝問道:“你怎麼此時來了?”
張皇後不答反問:“臣妾聽說,照兒今日逃課了?”
帝後這是在談及太子的教育了,蕭敬眼中亮光一閃,他瞥見張皇後的貼身宮女秋華就站在一旁,他心念一動,将茶放在小案之上,也順勢立在了皇帝身後。
弘治帝并沒有注意他的動作,他正與皇後說話:“連你都知道了。朕正在為此事煩心。”
張皇後道:“您現在知道煩了,他這樣,還不是都是您慣出來了的。按臣妾的意思,這小子應當好好管教了。”
弘治帝無奈道:“可能怎麼管教,總不能真打他一頓吧?”
“打他能有什麼用。我覺得還不如……”張皇後欲言又止。
弘治帝溫和地笑道:“你我多年夫妻,此時又是在談及我們獨生之子的撫育,梓童何故吞吞吐吐呢?”
“臣妾隻是擔心又惹得您不喜罷了,但是既然您這麼說了,那臣妾就直說了。”張皇後定了定神,試探性道,“您覺得,給照兒找一個年歲相近的伴讀如何。臣妾以為,照兒素來争強好勝,如有一個人陪着他,說不定會讓他認真些。”
此話一出,蕭敬便是一凜,找伴讀本身是個好主意,可這個主意從張皇後口中如是說出來,很難讓人不往那方面想去。而弘治帝也有所覺,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問道:“梓童這般說來,是已有合适人選了?”
張皇後一見弘治帝的神色,便知不好,她忙解釋道:“萬歲放心,自從您上次申斥過後,臣妾已經知錯,斷不會再動将鶴齡、延齡之子接到宮中撫育的念頭。臣妾這次想舉薦的是,臣妾從兄張歧之子——張奕。奕兒隻比照兒大一歲,為人穩重寬和,聽臣妾之母言說,這個孩子學問甚好……”
蕭敬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張皇後的父親張巒封壽甯伯,待其過世後加贈昌國公,而她的兩個弟弟鶴齡封壽甯侯,延齡封建昌伯。其他族人也因為皇後的緣故,受封中書舍人及錦衣百戶諸官者不可勝數。[1]萬歲如此禮待,反而助長了張家的驕奢之氣。
張氏兄弟竟然狂妄到醉後私戴皇帝的禦冠,奸污宮女。這可是殺頭大罪啊,可萬歲看在皇後的面子上都輕輕放過。稍有良知之人就該感恩戴德,适可而止。可張家偏偏貪心不足,恬不知恥。
自皇後寡居的母親金氏入宮長住以後,就頻頻教唆皇後為張家索利。他們處處向萬歲獻媚還不夠,現在還要将手伸到太子身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蕭敬這廂憤怒不已,可弘治帝這邊卻隐隐有被說動的意思。
張皇後道:“張歧是都禦史,素有官聲,您是知道的。他所教養的孩子,又能差到哪裡去。而奕兒算是照兒的表兄,他看在親戚的面子上,必會收收他那太子脾氣。兩個孩子說不定能交好……您若是實在對奕兒不放心,不妨将他召進宮來瞧瞧。”
這一旦召進了宮,還能讓他白身空手出門嗎?蕭敬眼看不好,忙躬身插話道:“萬歲爺與娘娘恕罪,老奴才鬥膽,有一言上奏。”
張皇後面露不虞,弘治帝則道:“你說就是了,朕恕你無罪。”
蕭敬道:“謝萬歲。老奴才以為,太子乃一國儲君,儲君身邊的伴讀,日後便是天子近臣,非德才兼備者不能勝任。若不經内閣諸先生和司禮監商議,而直接從外戚中指派,恐引起朝臣非議。都禦史家的公子若如娘娘所言,乃溫文爾雅的人中之才,必能通過考核,日後授官也是名正言順。既然明明有走明路的本事,何必采取這樣容易引起是非的舉措呢?”
短短幾句話連消帶打,堵得張皇後啞口無言。弘治帝思索片刻也點頭稱是,即刻命蕭敬下去拟旨。蕭敬躬身答是,退了出去。待他将此消息告知同僚,他們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王嶽撫掌道:“蕭公不愧為國手,這一步棋恰是上佳!”王嶽也是宮中的一位大太監,他掌管東廠,深得弘治帝信任。不過,他與蕭敬不同,為人性剛烈,好弄權。
蕭敬一征:“王公何出此言?”
王嶽歎道:“蕭公,我也就是對你說句真心話。你我看似風光無限,可都是無根的奴才。在這朝堂之中,我們不過是依附萬歲這棵大樹的絲蘿。一旦大樹不需要我們了,等着你我的,那就是孤苦一生呐。”
這句句都是實情,蕭敬聽着,也不由感傷。王嶽又壓低聲音道:“說句不怕殺頭的話,那位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哪天就抛下我們離開,我們如不在太子處打好關系,以後哪裡會有我們的好果子吃。”
蕭敬一驚,他是何等聰明的人,一下就明白了王嶽的意思:“王公莫不是想在伴讀上做文章?”
王嶽道:“正是。我倒真是小看了那個劉瑾。他一個連内書堂都沒進過的奴才,還是犯過大罪獲赦入東宮的,居然糾結了一幫人,将太子身邊把持得是水潑不進。如果任由他坐大,待到太子繼位,宮中哪裡還有我們的立錐之地。恰好,蕭公手腕高超,為我們争取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大可以插幾個偏向我們的伴讀去太子身邊。”
蕭敬聞言卻是苦笑:“談何容易啊。既是伴讀,那就得與太子年紀相近,最多不過十來歲年紀,可若要通過内閣三公的考核,他又得才華橫溢。最關鍵的是,他必須受到太子的喜愛,讓太子願意在宮裡護住他,讓他免受皇後與張家的刁難和劉瑾等人的暗算。若要尋得滿足以上要求的人選,不異于大海撈針,您還想着,這個人得偏向我們。難,難,難,難于上青天啊。”
這一席話說得王嶽面色不佳,他哽了哽,回過神道:“既然要求這麼多,您為何還這般向萬歲建言呢?”
蕭公道:“正因找到合适的人選難于登天,就能将此事一直拖延下去。沒有伴讀,總比讓外戚入東宮要好得多吧。”
王嶽默默地點點頭,可随即又道:“不行,這樣的時機,斷不能這般放過。我蒙聖恩,掌管東廠,手下最不缺的就是探子,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出這樣一個人來。”
蕭敬隻得道:“那我就祝王公,早日得償所願。”
王嶽則道:“謝蕭公吉言,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若真尋得這麼一個人才,我也不會忘記蕭公的。”
蕭敬還能怎麼說,他隻能無奈地點點頭。民間災害頻繁,而廟堂之上,卻是鬥争不斷。這大明朝的天下,究竟應該何去何從呢?蕭公公在此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可最有能力主宰天下的兩個人,皇帝在哄皇後,太子在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