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做木頭樁子,就隻能做個掃眉才子。
乾清宮這邊鬧得是人仰馬翻,坤甯宮近日也不得安寝。月池大費周折将婉儀請出來,自然不是為了讓她出來散散心那麼簡單。她贈厚禮,是希望在她外放時,慶陽伯一家能夠接貞筠去伯府上暫住。
貞筠初聽月池要外放時,還喜不自勝,她未出閣時就喜歡賴着兄長外出遊玩,如今有了遍覽名山大川的機會,怎會不樂意。然而,就在她忙裡忙外,打點行李時,月池卻告訴她,這次不會帶上她。
貞筠在呆若木雞之後,就是大發雷霆。她如今一開口,莫說是月池,就連時春都不敢作聲。
貞筠柳眉倒立,斥道:“好啊,我知道了,難怪人家說‘新人迎來舊人棄,掌上蓮花眼中刺。’【1】如今是她是你的掌中寶,我就是你的眼中釘了!”
這一指頭,差點要戳到月池和時春的腦門上。
月池和時春同時仰頭,月池無奈道:“貞筠,這是哪兒的話。”
時春一面為出行而高興,另一面心裡也有些發怵,辯解道:“我可從來不敢那麼想。您是正房大太太,誰敢越過您去。”
貞筠啐道:“好啊,既然都不敢這麼想,那就帶我出去。”
月池卻很堅持,她輕言細語道:“這卻是不成。外頭連年天災,不知有多亂,萬一碰上了劫匪,那可如何是好。京中安定繁華,又有慶陽伯夫婦照顧,你在這裡,反而能安心娛樂。”
貞筠可不會輕易被唬住,她氣得跺腳,反駁道:“你是堂堂禦史出巡,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冒犯!你這分明是借口,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嘛!”
月池被她吵得頭暈眼花,她心知再不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來,是壓不住了。她沉聲道:“不可以。旁的事都可以依你,隻有這件斷斷不行。”
她的聲音雖不大,卻一下讓貞筠緘口不言。貞筠對月池的感情其實非常複雜。貞筠在不知道月池是女子的時候,對她有過短暫的傾慕。可在知道她是女人之後,感情就發生了變化。初來京城,月池白日去做伴讀,晚上還回來替她做飯縫衣,那時貞筠覺得她和娘差不多。後來,貞筠自己漸漸成長起來,能夠完成家務,月池閑暇時又會帶貞筠出去遊覽玩耍,從不過度拘束她,那時貞筠又覺得她像一個疼愛自己的大姐姐。但是有時候,比如她偷懶不做功課,或者提出一些不合适的要求時,月池又會闆起臉來,這時貞筠又驚詫地覺得,她居然有幾分爹爹的影子了。比如現在,她又開始當爹了。不過,貞筠也有自己的辦法。
她嘴一癟,就開始哭哭啼啼地抹眼淚:“人家也是為了你呀。這些年,你從頭到腳,哪一處不是我費心打點的。如今你一個人出行,身邊跟着這麼個隻會舞刀弄槍的笨丫頭,叫我怎麼放心。你不能總想着叫你自個兒安心,卻不管我日夜挂心啊。”
她這模樣,八成是裝出來的,可話中的關切卻是十成十。月池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她道:“成日教你讀書,倒把你教得是越發刁鑽。前些日子堵得探花郎啞口無言,如今又來說我的不是。”
貞筠歪頭道:“那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月池道:“是是是,有道理,你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攏。”
貞筠乖乖坐在她身前,月池拿出抿子來,用了些桂花頭油,替她将松開的鬓發攏好。貞筠轉過來問時春:“好看嗎?”
時春在她背後繞了一周,道:“好看。不過這發钗不好,應該換前兒新買的杏花簪。”
貞筠一撫掌:“怎麼把那個忘了。”
倆人說着就要再去搗鼓,月池忙道:“先說正事。”
貞筠又是一撫掌:“對啊,差點把正事忘了,你怎麼說。”
月池歎道:“本來不欲告訴你,可是隻怕你不會善罷甘休,萬一做出私自出京,千裡奔襲的事來……我并不隻是為近日的風波心灰意冷,也不是純然憐憫百姓的苦難,所以才挑在這個時候外放。”
時春不解道:“那是為什麼?”在她心中,月池一向是菩薩心腸。
月池苦笑一聲:“我沒你們想得那麼光風霁月。東官廳的設立,我還能躲在謝丕身後,保全自己。可在東官廳的運轉中,文臣和武将之間的博弈隻會越來越激烈,我作為明面上皇上的心腹,不論站在哪隊,都會有無窮的麻煩。”
貞筠脫口而出:“所以你就想幹脆躲出去,不站隊。”
月池點點頭:“這是其一。其二是上次落水的事件,讓我明白,想害我的人,不在少數。我留在京城的漩渦中,就相當于是個活靶子。他們總會在亂局中找到機會再對我出手,說不定還會牽連你們。而我外放出京,在這些人看來,我就是失寵,心存嫉妒者自然會偃旗息鼓,即便有對我恨之入骨的,千裡追殺也要費點功夫。”
時春道:“可是,你離開京城,相當于也離開了皇上的庇佑,他們想殺你,不是更易如反掌。”
月池道:“這倒說到了點子上。可是,有能力在京城之外找到我,并布局殺我的人,實是少數。與其在京中面對一衆強敵,不如在草野之中隻對上那幾個高手。所以,這次出京,不是遊山玩水,也不是行俠仗義,而是避禍逃命。遇到危險時,時春帶着我一個還有幾分勝算,你說若再加上你,我們就隻能全部玩完了。”
貞筠一時黯然失色,垂眸不語。月池摸摸她的頭:“慶陽伯府護衛衆多,其中又有皇上的探子。你在伯府暫住,等于是在雙重保護之下。”
貞筠隻是有點小女孩的脾氣,可絕非不明事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她也隻能答應了。月池心想,雖說慶陽伯夫婦是貞筠的姨父姨母,可到底是寄人籬下,難保那些下人不看碟下菜。她思前想後,隻有從皇後着手。她再送皇後一個人情,在皇後的庇佑下,慶陽伯府之人必不敢小瞧貞筠。所以,她特地将婉儀也請到牡丹樓中,還囑托貞筠好好招待。
婉儀素來心細,而貞筠也覺隻是托姐姐看顧她而已,她們姐妹之間,沒有必要暗示來、暗示去,所以婉儀一問起,她就直說了,以至于婉儀比朱厚照還要早知道月池打算出京之事。這下可讓婉儀大驚失色。
貞筠當然不會将月池的打算對婉儀和盤托出,婉儀便因此以為月池是一心為了社稷民生。她柳眉微蹙,不住地勸貞筠:“底下人那麼多,又何須李相公親自走一趟。他上次落水後,這才過去了多久,路上又十分颠簸,他怎麼能受得起……”
說到最後,婉儀都覺自己過分失态了,忙極力壓抑情緒。可貞筠知道月池是女兒身,是以根本不會往那方面想,還以為婉儀隻是單純地關心她們。她歎道:“她定下的事,輕易左右不得。我何嘗沒勸過,隻是徒勞無功罷了。如今,我也隻能,在京裡盡量幫幫她。”
婉儀一時緘默不語,半晌方問道:“能怎麼幫?”
貞筠一愣,她忙道:“姐姐,割雞焉用牛刀。我隻是想在夫人中探探消息而已。”
婉儀的眉心一跳,又急道:“可這探聽了又有什麼用,我們又沒有渠道及時送過去。”
貞筠聞言也是苦悶:“火燒眉毛,才知自己隻能在家幹着急。為什麼我隻能做一個内宅婦人呢?”她要是能像月池一樣,女扮男裝,做她的副手,該有多好。可惜她裹了一雙小腳,連路都走不快,根本瞞不住!
婉儀聽了卻真正滿心不解,她是按女則女戒教導出的大家閨秀,從小被灌輸得就是主持中饋、打理家事。她喃喃問道:“不做内宅婦人,還能做什麼?”
貞筠道:“巾帼英雄,不讓須眉。林下之風,詠絮之才。姐姐,咱們女人能做的事,還有很多啊。”
婉儀隻覺每一寸肌膚都在發燙,不是為貞筠話中的意思,而是為她根本不明了貞筠的語義!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水,幸好有在宮裡的這段訓練,否則她根本把持不住。她勉強問道:“這些以前從未聽你說過,是李相公教你的嗎?”
貞筠道:“是啊。她無一日不在督促我讀書。”
婉儀一時心如擂鼓,她是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教養長大,在上次貞筠相勸之前,一直都是懵懵懂懂,腹中空空地過日子。在固化思維下,她便理所當然以為貞筠所讀之書,隻是由女則女誡變成了賢女傳而已,可直到今天,她才發覺,是她大大想錯了。她問道:“他像教男人一樣教你讀書嗎?”
貞筠恍然大悟:“正是。她說,世上有一衆無能之輩,自己不求明達,便隻能靠阻斷妻子的上進之路來維持男尊女卑。女子不讀書,便不能明理,不明理便始終懵懂,懵懂便任人操縱,長此以往便為提線木偶。不想做木頭樁子,就隻能做個掃眉才子。”
這一番話之離經叛道,不啻于五雷轟頂。在婉儀心中,自幼的耳濡目染與對心上人觀念的信賴在不斷的厮殺。即便到了她回宮後,她還是處于糾結和疑惑中,再加上對月池遠行的擔憂,讓她一直輾轉反側,難以安寝。
香蕙還以為她是出去之後又得罪了皇爺,害怕擔憂之餘,便不住地旁敲側擊。誰知,婉儀卻來了一句:“香蕙,你說,女子是讀書好,還是不讀書好?”
香蕙被問得一愣,随即眼珠子一轉,答道:“啟禀娘娘,那要看皇爺的喜好,若是皇爺喜歡才女,娘娘就當讀書,若是皇爺喜歡女子安分守己,娘娘就該不讀。”
婉儀被噎得無言以對,她心知從這丫頭口中是問不出什麼了,她忽而心念一動:“宮中可有有學問的先生?”
香蕙道:“啟禀娘娘,若說有學問,自然是外頭那些相公們最有學問,可惜外男不得入内宮,不過,幸好,宮裡也有女學士。”
婉儀一驚:“女學士,這是何人?“
香蕙答道:“是女官沈瓊蓮。”
沈瓊蓮在弘治初年就應召入宮。孝宗皇帝為考較女官們的才華,親自出題名曰《守宮論》。沈瓊蓮開篇就寫道:“甚矣!秦之無道也,宮豈必守哉!”即認為對無德之君,不必守宮。孝宗見此之語,非但不怪罪,反而擢居第一。沈瓊蓮自此一直留在宮中,到了正德天子登基之後,她已經由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了中年婦人。
婉儀第一次見到她,就為她的風姿所攝。她并不算貌美,可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一番氣韻,就是這種潇灑自然的氣韻,讓她不同常人。婉儀不由更加客氣起來,她先請教何為“林下之風,詠絮之才”
沈瓊蓮語聲和緩地為婉儀講解了東晉大才女謝道蘊的少時詠雪和晚年于亂世保護家族的功績。
婉儀聽罷若有所思,又問了她同樣的問題:“沈學士,你說,女子是讀書好,還是不讀書好?”
沈瓊蓮冷靜自持的面容被這句話擊碎,她顯然沒想到,皇後居然會問她這麼一個問題,她思索良久,方對婉儀苦笑道:“讀書有讀書的好處,不讀書有不讀書的好處。”
這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顯然不能讓婉儀滿意,她不斷地追問,沈瓊蓮無奈,又不好直言,便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北海之中有一條名叫鲲的大魚,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當其化為鳥時,就叫做鵬。鵬每年都會向南海遷徙,它一振翅就能飛上九萬裡的高空,大千世界,盡在其腳下。可地上矮草之中的斑鸠卻不住地譏笑鵬,它說:‘我振翅而飛,碰到榆樹檀樹就到了盡頭,有時甚至連樹梢都飛不上去,那時再落下也就是了。為何要徒勞地飛九萬裡到南海去呢?’【2】”
“它總是如此諷刺鵬,終有一日将鵬惹怒了。于是,鵬就從天上降下來,用它的爪子将斑鸠帶上了蒼穹。這隻目光短淺的鳥兒,直到這一日才真正跳出了它所住的草叢,看到了乾坤之浩大,日月之昭昭,山川之秀麗,滄海之渺渺。時至今日,它才知道自己過去是何等的無知愚蠢。可在明白了一切之後,它卻被鵬放回了草叢之中。可對此刻的斑鸠而言,它已經見過了真正的天地,又如何能忍受這般的狹隘貧乏。于是,它開始奮力掙紮,希望逃離這裡。可直到死的那一天,它還是沒能離開這裡半步,最後隻能像幹屍一樣,挂在樹梢。無法合攏的雙眼,還在癡癡地望着天空,就像望着一個永遠無法觸及的夢。”
婉儀聽得不由眉頭深蹙,心下酸楚,接着,她就聽見沈瓊蓮問她:“娘娘,您以為,對斑鸠來說,它是上天好,還是不上天好呢?”
這一言,猶如當頭棒喝。婉儀愕然擡頭,她在這位風度娴雅的女學士眼中,看到了無盡的痛苦與壓抑。她終于明白了,女子就是斑鸠,書就是鵬鳥,女子能夠憑借鵬鳥直到九霄之上,看到了天地的浩大與無盡的智慧,可這些無法改變她們的命運。斑鸠最終要回到草叢中,正如女子最終要嫁人,回歸内宅一樣。這時,曾經遨遊天際的快樂,就成為了催命符。她們隻能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裡,在理想和現實的拉扯中,悲哀地度過餘生。這就是才女的孤獨,才女的絕望。
沈瓊蓮歎道:“既然無法離開草叢,不如抱樸守拙,也許還會收獲快樂。”
婉儀卻在沉吟片刻問道:“那您是後悔了嗎?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您還會讀書識字嗎?”
沈瓊蓮又是一震,她從十五歲時就入宮,在這冰冷的紫禁城裡消磨了十餘年的光陰。她滿腹才學,隻能用來供上位者偶爾取樂。她以為她會成為謝道蘊、李清照那樣名垂青史的大才女,最後卻發現自己隻是皇城裡的一個幽魂。她有俸祿、有名譽、有地位,無數宮人都羨慕她的生活,可她卻覺痛苦不堪。有時她也想過,或許不該讀書,或許就該懵懵懂懂地過日子,那麼現在,一點錢一點贊譽就足夠讓她飄飄然了,哪裡會去思考什麼雄心壯志,徒增煩惱。
可在皇後明澈如水的目光中,她卻緩緩搖頭,釋然一笑:“啟禀娘娘,臣會。癡愚之樂,不如明悟之痛。我甯願在追尋至道的路途上疲憊至死,也不願在蓬蒿中了此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