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點兒膽色,也敢逞英雄?
月池雙手抱肩:“你都能被我玩進去了,我又怎麼不能出來呢?你們倆,待遇還真不錯,住得還是密牢啊。”
劉公公想到這段時日的遭遇,隻覺心頭一痛,他正欲開口,沒曾想,還有一個人比他還要早爆發一步。
對面的楊玉早已是怒發沖冠:“爺真真是糊塗!放了你這個毒……”
他話說到一半,又生生咽了下去,面色都漲得青紫:“放虎歸山,還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亂子!爺此時不殺你,日後必要後悔莫及!”
獄卒給月池搬了一張太師椅。她施施然掀袍坐下,還要了一些酒菜。
屏退左右之後,她方開口道:“楊指揮使火氣如此之盛,看來還是受刑不夠啊。”
劉瑾在一旁道:“三法司既想在我們嘴裡挖出一些東西,又怕在我們嘴裡真挖出太多東西,當然不能真像诏獄那麼搞。”
月池一笑:“你倒是看得清啊。”
劉公公毫無形象地在地上伸了個懶腰:“文官不敢硬來,皇上不想棄卒,還有一群亡命之徒,正在焦急地四處鑽營。這已是個僵局。所以,皇爺才肯放下身段去找你。我猜得沒錯吧?我隻是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快就出來了。這份本事,不得不叫人驚歎呐。”
月池撫掌道:“老劉,你可真是個聰明人。”
劉瑾臉上浮現得色,可月池随後又道:“可有時,人聰明得過了頭,反而不大妙。你雖然沒什麼大學問,也該知道楊修是怎麼死的吧。”
老劉面上一僵,他随即反唇相譏:“咱家一個老太監,哪比得上你李侍郎,怎麼也做不了楊修啊。要真要因聰明而死,先死的也該是你李越才是。”
月池失笑:“我和皇上什麼關系,你和皇上又是什麼關系?這麼多年,你心裡都沒點數嗎?”
劉瑾:“……”
楊玉此時因無人搭理,又憋了一肚子火,他罵道:“恬不知恥!”
月池面上的笑意霎時褪了下去。劉瑾都被驚了一跳,他想她不該是如此易怒之人,怎麼這會兒發起火來。
月池不笑時,面上如被了一重寒霜。她慢慢起身,走到楊玉的牢前,俯身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麼?”
楊玉還欲在争,月池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她問道:“你是是覺得,自己是什麼不可替代的人才嗎?錦衣衛是少你一個轉不動嗎?皇上沒你這條狗晚上會睡不着覺嗎?”
楊玉一哽,他道:“哼,危言聳聽。皇爺既遣你來,又是為了什麼!你立身不正,還想在我們面前擺主子的款,劉瑾怕你,我可不怕你!”
被點到的老劉毫無怒色,隻是無奈地搖搖頭:“哎呀,年輕人就是這樣。”不是天高地厚,更不知死活。
月池也是一愣,她又忍不住笑出來:“我說呢,原來是有恃無恐。”
楊玉依然梗着脖子,月池接着道:“可你未免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皇上和我,肯費這麼大的勁,是為了整個東廠和錦衣衛的精英力量,而不是單為了某個人。這群人裡,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楊玉翻了個白眼:“為這幾句話,就想叫我俯首帖耳,李越,我告訴你,你打錯算盤了!”
月池挑挑眉:“是嗎?那我們不如賭一把。”
她回身拿過酒壇,直接潑在在楊玉牢房中幹草上,接着又取下了壁上的火把,慢悠悠地踱步過來。
楊玉早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變貌失色:“你幹什麼!”
月池蹲在他面前:“猜猜看,今兒我要是把你燒死在這裡,會有人叫我替你賠命嗎?”
劉瑾臉上露出奇特的神色,而楊玉則是目光變換,可最終還是骨子裡的皿性占了上風。他到了此時,反而恢複了鎮定,譏诮一笑:“有何不可。我賭,你絕不敢殺我。”
月池眨眨眼:“真是個硬漢子。我就喜歡你這種人,因為看你們跪地求饒時,更有成就感。”
她高高舉起手,火把熊熊燃燒,如鮮紅的木棉。伴随着啪嗒一聲,火把摔落在幹草上。借着烈酒之功,大火霎時間就升騰起來。
老劉借着倒影,看到了火光,又是一驚。他欲言又止,月池度其神色,想他總不會為楊玉求情吧。果然不出她所料,劉公公艱難地擠出一句:“有人在外備水不,不會連累到我吧?”
楊玉:“……”狗嘴裡就吐不出象牙!
月池又重新往太師椅上落座,她聞言也是一笑:“怕什麼,這牆有五尺多厚,裡頭還都是流砂,如何燒得到你。”
要是李越此時再來幾句威逼利誘,楊玉便更能淡定如常,可糟就糟在,她說完這一句,就再不曾開口了。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跳動,給她皎白的面孔鍍上了一層暖色。楊玉隔着火光定睛一看,隻見她的雙眼有些放空,早已不知神遊去了何地。她像在望着他,又似在看向别處,淡漠得就像對着一樁死物。
而火卻越來越向裡逼近了,楊玉的額頭沁出了汗珠,可他卻仍不肯朝後退一步。他咬牙暗道,他就不信,李越敢殺他。可李越卻仍沒有任何動作。濃濃的黑煙嗆得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此時便覺威風減了一半。火星跳動在他的囚服上,火舌順着他的腳底爬上來。他一時吃痛,終于忍不住往後退,而火焰還在繼續逼近。
劉瑾都忍不住開口:“你不會真要燒死他吧。”
月池久久沒有作聲。楊玉自己都沒發現,他對她的答案是翹首以盼。劉瑾又說了第二遍:“他畢竟是皇上用慣的老人,是楊阿保的侄兒。殺他事小,可為一個他,若在你和聖上之間再添嫌隙,就得不償失了。”
月池不答反問:“老劉,你不是好奇,我是怎麼這麼快出來的嗎?”
這下劉瑾都愣住了,隻聽她道:“我向太後允諾,幫她保住張氏一族,撺掇她去找皇上。皇上逼于無奈,這才放我出宮。”
劉瑾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你這……你如此步步緊逼,刀刀都往命根子上捅,誰還敢對你交付真心?”
月池懶洋洋道:“我連天都敢捅個窟窿,還怕什麼。”
她一落,密牢之内又陷入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就在此時,遠處突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女聲:“相公,救我!救我!”
随之響起的又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聲。
楊玉如遭雷擊,他終于撐不住了,他猛地拿起溺桶拼命地想撲滅火焰。他嚷道:“你把我妻兒怎麼了!你把他們怎麼了!”
月池道:“能怎麼着,一家人自是要團聚的。”
楊玉隻覺一股寒意自腳底竄起,湧上心頭。女子的叫嚷聲,孩子的啼哭聲越發歇斯底裡。可他卻顧不得太多,火越燒越大了。他起先一動不動,現下卻開始拼命滅火。
他終于沖到了鐵栅欄前,栅欄觸手滾燙,他卻再也顧不得,使盡全力搖晃着,可卻是徒勞無功。背後是大火,耳畔是啼哭,直到此時,楊玉才意識到,她是真的敢,真的敢!
他兇口皿氣翻騰,滿心的屈辱、悲哀和痛苦。他撲通一聲跪下,自己給了自己兩記耳光:“是我嘴臭,出言無狀,還請李侍郎大人有大量,饒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吧!”
月池見狀,這才叫人來滅火。幾桶水潑進來,瞬間将人淋成了落湯雞。
月池見他的模樣,又是一哂。她悠悠開口道:“有一男子,家遭邪祟,為劍仙所救。劍仙道術驚人,他因此心生欽慕,一心想随高人學道,做一俠士。可任憑他如何立誓保證,劍仙卻始終沒有開口應允,反而飄然而去。豈料,當天晚上,他們家又有歹徒上門。他聽見外頭傳來父母的呼救聲,急欲拔劍營救。可他的妻子卻抱着他的腿懇求道:‘雙拳難敵四手。你出去也是無用,還不如留在這裡,撿回一條命。你就算不顧念我,也該顧念我們的孩兒吧。’這男子面對妻子的哀求,終于還是沒有出去。他就這麼焦灼着,聽着外頭的哭喊聲枯坐了大半夜,居然還睡着了。而等他醒來時,妻子正好端端地躺在他身邊,他急急忙忙沖出去,父母家人居然也都安然無恙,全家人原來連歹徒的影子都沒見過。他大驚失色,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空中晃晃悠悠飄下一道白绫,上面隻寫了一句話。你們猜,寫得是什麼?【1】”
劉公公涼涼地開口:“怕不是寫得——‘就這點兒膽色,也敢逞英雄?’”
楊玉面色如土,再也不複方才的神氣。月池撫掌大笑:“不愧是你,就是損!”
她擡腳就要離開,楊玉忙又叫住她:“李侍郎,請問我的妻兒……”
月池回眸一笑:“你的妻兒,不是好好在女監呆着嗎。”
楊玉一窒:“那剛剛……”
月池道:“京中有善口技者,你沒去天橋底下見賣藝的嗎?”
楊玉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月池離開密牢後就召來獄典,命他把所有涉案之人關到附近的牢房。
獄典一臉茫然:“回侍郎老爺的話,小的愚昧,這人關到一處,不就要串供了嗎?”
月池不由莞爾:“那你們是怎麼想把劉瑾和楊玉關到門對門呢?”
獄典啞口無言,隻能唯唯而已。
月池交代完畢,正欲離開,忽然覺背後有視線投來。她猛然轉過身。空蕩蕩的牢房中,風聲呼嘯而過。一個人都沒有……
她打量完一周後,又才離開。角落處陰影中,朱厚照雙手抱肩,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