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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231 2024-08-29 11:11

  朱袍玉帶,風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楊廷和當即就想叫妻兒都退下,豈料不論是夫人,還是四個兒子,都不肯離開。

  長子楊慎一臉正色,率先開口:“含章兄冒夜色前來,必是有大事,孩兒身為朝廷命官,豈可袖手旁觀。”

  次子楊惇和四子楊忱亦是絞盡腦汁,想要留下來:“孩兒已有舉人功名,雖還未考取進士,可這不是遲早的事嗎?我們遲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當然得關心大政。您不也常說,叫我們别死讀書嗎?”

  三子楊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他忙咽下一口湯,急急道:“幾個兄弟中,就是兒子最不争氣,迄今沒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應向前輩高人學習。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範,平素因孩兒是白身,沒有多少機會結交,今日他登門拜訪,孩兒豈可不見。”

  楊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紋絲不動的夫人。黃夫人見狀羞澀一笑:“雖說男女有别,可妾身論輩分是含章的師母,論年歲更足以做他的母親。聽說他大病初愈,我既是做長輩的,又豈能不好好招待呢?”

  楊廷和扶額道:“好好好,你們都有理,行了吧。來人,把這菜撤下去。”

  這還是不叫他們留下的意思了?楊慎忙道:“爹!孩兒是真心想幫忙的……”

  楊廷和歎道:“沒人叫你在旁邊站着!客人來了,總得給他上桌好菜吧。”

  楊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楊廷和看着這隻知道傻笑的兒子,又忍不住一歎:“我說,楊修撰,來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師,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進來給你見禮?”

  楊慎如夢初醒,他忙站起來道:“孩兒這就去迎迎。”

  說着,他便急匆匆地沖了出去。楊廷和夫婦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相視一笑。楊廷和的胡須顫動:“就這樣,還是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黃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裡逃生,他歡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楊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後開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風拂過他的鬓發,新落下的葉片被他踩的嘎吱作響。直到将至二門時,他才停住腳步,低頭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熟悉的含着笑意的聲音,在前方響起:“用修。”

  楊慎愕然擡頭,他心中不由浮現一句話,朱袍玉帶,風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綻開笑意,可眼眶卻有些酸澀。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錯,累你們擔心了。”

  楊慎别過頭去,揉了揉眼,再次擡起頭時,又是過去那個開朗潇灑的才子。他揚起頭道:“當然是你的錯,要是趕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記你一輩子。”

  月池展顔一笑:“正是為了這個,我才費盡千辛萬苦跑出來呀。”

  楊慎挑挑眉:“誰信你,快跟我來吧,家父正等着你呢。”

  月池沒想到,她這匆匆而來,倒趕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噴香的蝦皮獅子頭、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蔥烤鲫魚……還有一鍋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間的羔羊肉在火焰上翻滾。黃夫人不住地給她夾菜:“多吃點,你大病初愈,正該服用些滋補之物,好好養養。”

  月池先是連連道謝,可吃到肚子滾圓時,就隻能不住婉拒。老四楊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這麼點兒?”

  月池無奈,她一個脾胃不調的姑娘,怎麼吃得過這些皿氣方剛的年輕小夥子,就連朱厚照也沒他們幾個能吃。她笑道:“賢弟又不是第一次見我,還不知我身子骨嗎?”

  楊忱聞言連連搖頭:“我素知你體弱多病,可你也調養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見,無甚長進。”

  月池忍不住發笑,楊廷和責道:“出言無狀,着實無禮。”

  楊忱是最小的兒子,不像哥哥們那樣害怕父親。他理直氣壯道:“爹,我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應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

  楊忱挺起兇膛:“光感激沒用。你還是得多用些,你這般弱不禁風,難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溫馨的氛圍戛然而止,衆人手中的筷子一頓。楊慎瞪了口無遮攔的幼弟一眼。黃夫人斥道:“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楊忱瞥見父母和兄長的神色,這才覺失言。他忙緻歉道:“含章兄見諒,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擺擺手:“先生和師母不必責怪他。賢弟心思純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楊忱:“不過,賢弟的心地雖好,這理卻是錯了。”

  眼見楊忱不同意又不敢辯駁,她又是一笑:“你可讀過《莊子》?”

  談及學問,楊忱豈敢退縮,他開口道:“這,自是讀過。”

  月池笑道:“那你該記得,南伯子綦遊于商丘的所見,唯有不材之木,不可為棟梁,不可為棺椁,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終其天年,必會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嗎?”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這個道理不難,關鍵是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仍選擇成材成梁,甘做這出頭的椽子,便有些難得了。

  老二楊惇聽了一路,此時道:“可人不同于樹,樹挪死,人挪活。人當有機變之能。”

  月池撫掌道:“正是這個道理。正所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楊廷和聽到此處,方徐徐開口:“含章還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嗎?”

  月池展顔一笑:“怎麼會?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難不成要真等到年邁時再感慨‘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2】’?”

  直到聽了此處,楊廷和才對月池到訪,真正打起了精神。而楊慎卻半是疑惑半是擔憂地看向月池。用過晚飯之後,他們來到了書房議事。

  到了這會兒,就隻有楊廷和父子與月池三人在此了。月池望着書架上滿滿的書,看到書案上各色筆筒、名人法帖,贊歎不已:“與先生相比,學生近年真是憊懶不少。”

  楊廷和親烹了一盞青鳳髓與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劉健,你從草原撿回一條命都是萬幸,總不能因你背不上書再打闆子吧。”

  三人聞言皆笑。月池摩挲着茶盞,笑道:“您還是這般幽默風趣。現下回想,萬歲在端本宮時,就早對您另眼相看。他對您的倚重,非同一般。而這份厚愛的由來,也是因您的與衆不同。”

  楊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頑皮是天性,萬歲幼時常帶貓狗來上課,有一次還帶了一隻鹦鹉。此皆乃小事,老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可若是聖上将毒蛇置于袖中,如不就地誅殺,豈非枉為人臣。”

  月池聽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楊廷和話裡的意思。她忍不住發笑:“從來都是您勸我不要操之過急,怎麼今兒反而反過來了。”

  楊廷和也笑:“老夫也以為今兒來得是急張飛,卻不知原來張飛也有轉性的時候。”

  他歎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過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爾:“您素來鎮靜持重,誰人不知。”

  楊廷和正色道:“可鎮靜持重,卻不是棄了風骨。就如我和你劉先生一般,他是疾風驟雨,重重責罰,我是春風化雨,細細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學好嗎?”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隻可惜,您以為的好,在旁人眼中卻未必是好。”

  楊慎聽到此處,終于按捺不住了。他剛開始聽得雲裡霧裡,直到這會兒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鏟除奸佞,可因牽連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惡,再徐徐圖之。而含章你,你卻不同意?這是為何?”

  他忽然靈機一動:“你是擔憂,他們群起而攻嗎?你等等,我拿些東西給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疊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遞給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開第一張,就是宮人之夫來狀告兩個國舅。

  她難掩驚色:“原來還有你攪和在裡面。”

  楊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個可做不成,還有以中兄他們,都參與了。這有不查則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這麼多冤假錯案,這麼多遭罪的無辜之人。如能以這些為據,難道還怕不能将惡人繩之以法嗎?”

  月池将宣紙翻閱得嘩嘩作響,一家人的苦難,乃至一族人的皿淚,都凝結在這薄薄一頁紙上。她的神态依然沉靜,語聲卻難掩疲憊。她看向楊廷和:“依我對您的了解,我還以為您會攔住他。這盤棋已經夠亂了,不能再将無能為力之人,全部拖到戰場上。”

  楊慎一僵,他辯解道:“含章,你誤會了。我們将他們找出來,就是為了還他們一個公道嗎。我們……”

  他一語未盡,楊廷和卻在适時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世非經過不知難,總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況,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場。”

  楊慎一驚,他的面色陡然蒼白下來。

  月池垂下眼簾,長睫微動。這世上的可憐人,一生活在上層編織的幻夢之中。他們以為是青天老爺,懲善揚惡,殊不知是派系之争,拿來當槍。

  她半晌方道:“沒用的。”

  楊廷和微愣:“此話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經開始。而這上面的人,連上棋盤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朝廷講愛民不是真的愛民,講公義也不是真的公義。既然都為假,又豈能逆轉全局?”

  “在此時此地,能左右最終走向的,也隻有利益罷了。”

  楊慎瞪大雙眼,而楊廷和卻付之一哂,他道:“你們,都還是太年輕。”

  他指了指自己的兒子:“他是未經風浪,當得比真金還真,而你是曆盡千帆,便覺如黃銅一般假。可這世上,黑白本就混雜,真假本就摻半。”

  月池和楊慎同時擡起頭,他捋須道:“你認為,于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間疾苦不過是他們打擊政敵,謀奪利益的手段。可你卻忘了,在這些人中,仍有人将愛民公義視為最大的利益,将貪官污吏視為最大的仇雠。”

  月池心頭一震,她道:“所以,您不願讓?”

  楊廷和失笑:“連王文公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稱‘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何況是你我。讓自是要讓的,可底線,不可違背。”

  月池擡眉道:“您的底線是什麼,除去奸宦奸臣,肅清政局,充盈太倉,回應民間疾苦?”

  楊廷和道:“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關鍵仍在聖意。”

  月池恍然:“那一步,還是需從除惡開始。東廠、錦衣衛首當其沖,其後的罪人再斬幾個大頭。”

  楊廷和沒有否認,月池一歎:“我知曉您的苦心,在大人看來,這世上最難引導的是半大孩子,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氣力,卻缺乏眼界和兇襟。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力氣,别那麼大。”

  在這個方向上,她和楊廷和其實走的是同一條路,她在宮内,所以從内政着手,搬出了張太後,壓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協,而楊廷和在宮外,所以自然是劍鋒直指,将劉瑾、楊玉、江彬等一鍋端掉。

  她說得太過直白,剝去了君臣之義的溫馨來談此事,讓楊廷和感到些許的不适,可他嘴唇微動,卻仍沒有反駁。月池起身,她苦笑一聲:“皇上常拿一句話來問我,學生今日也想問問先生和賢弟。”

  她緩緩道:“人活着,要不要吃飯?”

  楊慎滿眼迷茫地看着月池,他答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飯,那你端得是誰的碗?”

  楊慎一驚,他與父親對視了一眼,目光轉為堅定,斬釘截鐵道:“我們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飯!”

  月池撫掌道:“說得很好。這天下之大,有長江,也有黃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濁流泛濫,需要治理,那清流東沖西決、懷山襄陵,又當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這碗,又嫌這碗不合心意啊。”

  楊廷和如遭重擊,楊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謀逆啊!難道謀逆就不能叫聖上醒悟……”

  月池不欲他說下去,她道:“皇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聰明人又豈會因噎廢食?總不能因為這次出了點差錯,就讓大水把他們全都沖走了吧。”

  楊慎已是神思不著。而楊廷和在長吐了一口氣後,眼神複雜地看向月池:“當你在宣府以死相搏時,誰能想到,今日的你會說出這番話。”

  月池一笑:“而我卻早在見您之前,就知您必會站在我這邊。您别灰心,這碗也是要人來端的,怎麼端法也還沒個說法。這局沒有赢家,也就沒有通吃。連那起子小人都能一心二用,何況你我?”

  楊廷和又笑出聲來:“你啊,人都還關在牢裡,你又能怎麼端住這碗?”

  月池挑挑:“至少目前是我們兩手托住了,接下來,我就要去找第三人了。”

  第二日晚上,又受了一天刑訊的劉公公心如死灰地癱倒在稻草上,昏昏欲睡。正在這時,他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老劉,過得不錯呀。”

  劉瑾一震,他睜開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半晌方道:“真牛啊,這你都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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