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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170 2024-08-29 11:11

  尴尬無聲地蔓延,幾個陪賭之人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他們在本能的驅使下,像蛇一樣朝着門口飛快挪過去,生怕聽到不該聽到的話。

  朱厚照默了默:“你怎麼來了……你……”

  他頭皮隐隐發麻,立下豪言壯語,信誓旦旦說要養家,結果跑到這裡來賭博,怎麼看都不靠譜。

  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際,常季椿又邁着小碎步奔過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嫦娥執桂圖》送了回去。市面上流傳的李越墨寶,比唐伯虎的還少,這幅畫如能讓它真正的作者落款蓋印,價值更是不可估量。隻是,錢雖好,也要有命花才是。常季椿期期艾艾道:“是我等冒犯了,如今完璧歸趙,還請您大人有大量……”

  此話一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如同吹響了沖鋒的号角。朱厚照愕然擡頭:“這是你畫的?!”難怪,他就說,哪來的高手。要是往日,他或許還能想到,可今日心情煩悶,哪有空思量這些。

  月池道:“是我又如何?”

  兩人同時深吸一口氣,接着在常季椿戰戰兢兢的目光中遠去。一入暫居的那所小宅院,關上了三道房門後,月池的火氣便再也壓不住了。

  她道:“虧你幹得出來!你還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嗎,九五之尊,主一國社稷,你跑去聚賭?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這個時候,氣勢千萬不能弱。朱厚照理直氣壯:“我有沒有讀書,難道你不知道嗎?”

  月池:“……”

  他立刻反攻:“還說我。你還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嗎?二甲傳胪,内閣次輔,你跑去造假?”

  月池道:“造假又怎麼樣,我借我自己師父的名頭,總比某些人好,連這種謊都能掰出來。”

  不說則已,一說他更加坦然。朱厚照道:“我怎麼了,我借我夫人的名頭,不比你那個更名正言順?”

  月池又好氣又好笑,又來了,說不過就開始耍賴。

  月池施施然坐下:“你若是做些好事,借借名頭也無妨,可這種事,還是扯你那些叔伯兄弟的虎皮更貼切。”

  朱厚照坐到她身側,他道:“他們的虎皮,哪有你的威風。”

  一言既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内閣次輔,功勳卓著,譽滿寰中,名高海内,哪怕是親王、郡王見她也不敢造次。榆次常氏也算是望族,出了不少讀書人,可他隻是拿出她的私印而已,就能唬得這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動彈。她早就不是過去的她了……

  月池的聲音含着笑意:“所以,這就是你為了借我的虎皮,所做出的努力嗎?”

  朱厚照亦笑:“錯了,就當是朱壽在新年送你的賀禮。你要當是李壽也行。這幾天開心嗎?”

  “開心。”這是無法否認的,她在無數次撐不下去的時候,總會幻想這樣的時候,天下大治,海晏河清,她不用再背負皿淚的枷鎖,可以真正融入時代,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時代限制了朱厚照的想象力,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限制了他對細節的掌控力,他曾說自己甯願做個傻子,月池有時也會遺憾,她為什麼不是個傻子。就像楚門一樣,她總是要發現謬誤,總是要打破虛幻。

  她又一次展顔:“可朱壽不會送我這樣的禮物。他會為我建造宮苑,盡仿江南美景,可他絕不會在風起雲湧之際,纡尊降貴,白龍魚服,甘冒性命之威,和我來到民間。隻有皇上,會這麼做。”

  朱厚照面上笑意沉寂了一瞬,很快又鮮活起來:“那你覺得,皇上為什麼會這麼做呢?”

  月池失笑:“天心難測,我等凡人豈敢揣度,總不會是害怕了吧。”

  洪武爺時,廢丞相,設六部,臣權削弱,君權拔高。可後繼之君遠無馬上皇帝日理萬機的精力,不得不倚重内閣,權柄下移,閣權日重,宦官勢大。在宣宗爺時,局面尚為可控,可到了“空前絕後”的英宗爺這裡,土木堡一役導緻武将勳貴精銳斷層,文官勢大已成不可逆轉之勢。這導緻,正德爺在做太子時就已備受掣肘,畢生心願隻有兩個字,那就是集權。

  在這條集權之路上,朱厚照走得遠比他的父親和祖父都要遠,直逼太祖太宗。可他似乎從未靜下心來想想,自己為什麼能走這麼遠。他的精明果毅、手段高超固然重要,可這并非決定性的因素。真正的關鍵在于,重文輕武、極為粗疏的行政方式,空談成風、實幹難行的文風學風,到了帝國中期,已經引起大量問題。北方鞑靼,南方的倭寇,連年的天災,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再不改變就要難以為繼了,這才是那些有識之士願意讓步的原因。他們“仁以為己任”的志向和與孝宗爺的情誼,讓他們甘願輔佐,隻求重歸明君賢臣的理想局面。然而,李東陽先生隻怕也無法料到今日,隻要退了一步,後續便再不可控。本就處于高位的皇權,在掌握了軍權之後,就更難制約。他已經不滿足于三堂共治,他要一家獨大。權力不受制約,必然導緻濫用。于公于私,這些儒家的門徒,都需将皇權再次關回道德和輿論的籠子裡。

  君臣之間的矛盾,本不會那麼快暴露出來。心學與理學間的論戰,至少需要數十年才能塵埃落定。有道是事緩則圓,如果能有人從中調和,慢慢讓世人看到科技的力量,逐步同化儒生,或許真能逐步實現朱厚照的心願。利維坦降臨人間。作為利維坦的主人,他真能同時站在道德和科技的制高點上,俯瞰衆生。

  可事實卻是,在科技創新尚處于恢複期時,心學就被改造,從此扶搖直上,勢如破竹,要将理學打入塵埃。矛盾被徹底激化,被逼到絕路的理學家們,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

  在聽到“害怕”二字時,朱厚照的神色終于沉了下去,他道:“你是故意的。”

  月池很是無辜:“我并未違背我們的承諾,從頭至尾,毫無隐瞞。能走到這一步,是你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個徹底的陽謀。朱厚照在讓心學登上大經筵前,難道不知道這又會引起一場驚濤駭浪嗎?他心如明鏡,可還是選擇铤而走險,他含着金湯匙出生,能打動他的東西少之又少,然而,無上的權力就意味着無上的誘惑。他放不下這一切,就跟月池放不下她的執念一樣。

  而老劉,他早已人老成精,他難道不知道道統更替,勢必會皿雨腥風嗎?他也知道,可他太像活出個人樣了。宦官是皇權的附庸,隻有當皇權擴張時,他們才能跟着擴張。在道統更替時,朱厚照勢必會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這時擺在他面前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再恢複鎮守中官,讓宦官去地方做他的耳目。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這一次,劉瑾很清楚他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所以,他選擇裝聾作啞,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瘋狂一把。

  至于錦衣衛和那些附庸于朱厚照的低位官僚,他們知道接下來必有大戰,可他們非但不懼,反而是滿心期待。他們太想往上爬了,可位置不空出來,他們能往哪裡去呢,所以,殺起來吧,死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知道,面前是懸崖峭壁,可所有人都選擇快馬加鞭,指望飛躍天塹,直達通途。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呢?特别是,當她也選擇袖手旁觀的時候。

  誰都想不到,心學推廣的第一擊就是來自于它的創始人,王守仁先生及其門生弟子不再講學,他們雖還沒有公開反對,可批判“天子以天下為家”的言論,早就在廣東書院中鬧得沸沸揚揚。心學弘揚的前沿陣地,立刻變成了反戈一擊的主陣地。

  接着,就是廣大理學家的反對,奏疏像山一樣,要将通政司壓垮,沒有人敢指責朱厚照,他們把矛頭對準了顧鼎臣。他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挖了出來,甚至給他羅織了幾項罪狀。大臣們要求皇上立刻處死這個妖言惑衆之人。

  朱厚照要是肯聽,也就不是他了,他力保顧鼎臣,并且開始大肆宣揚心學,連蒙書都增添了心學的内容。理學學者在痛苦之後,陷入絕望,終于铤而走險。

  在年前,顧鼎臣就遭受刺殺,生死不知。桂林官學中學子,甚至公然将朝廷派去教授心學的先生趕出學堂。南方許多老學究在衙門門口絕食抗議。這些消息被神通廣大的皇爺暫時封鎖,但是到底還是漏出了風聲。除了月池之外,其他二品及以上大員,多番聯名上奏,朱厚照均置之不理。脾氣急躁如劉健,幹脆遞了辭呈,可朱厚照仍然留中不發。劉健一怒之下,索性閉門不出。有這位三朝元老帶頭,朝堂之上遞辭呈,乞骸骨的人越來越多。

  朝堂的問題,至少還可控,畢竟誰無骨肉親族之累,而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當官的讀書人,還有一批工匠正在摩拳擦掌等着呢。民間的問題,才是真正叫人頭疼的。

  官員的精力都放在心學、理學之争上,有心思、有能力管經濟的人變得越來少。海外源源不斷的财富,反倒成為了負累。在沿海,他耗費了大量軍費,卻導緻地方豪族勢力的再度膨脹,官商勾結日益加劇。在内陸,文官、武将和豪族三家分肥都尚未扯清楚,這下又空降了宦官。急于想立穩腳跟的宦官,迫切采取各種手段,做出政績,穩固地位。可惜,他們太過貪婪,又太過急切,不敢直接對上地頭蛇,便向小民伸出魔爪。最後的結果就是,小民聯合告上刑部。如果不是對李越還有信任,他們恐怕就要直接起義了。

  直到這時,朱厚照才從憤怒中驚醒,底層的穩固是他最後的王牌,這點決計不能動搖。他的心中終于升起了畏懼,大船正駛向一片全新的海域,可掌舵的人卻已經打成了一鍋粥。隻要一有風浪,等待他們就是船毀人亡!

  是以,在聽到月池說,這全是他自己的選擇後,他已是忍無可忍。他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明明沒有負你!”

  月池攤手,她難掩譏诮:“可我會這麼做,正是因為太愛你了啊。”

  她在他唇邊落下一吻:“我正像你愛我一樣愛你,這下你可以依靠的,又隻有我了。你不是一直想這樣。”

  這是他逼走方氏和時氏,對她說的話,如今原封不動地被還了回來。朱厚照都被她氣笑了,他半晌方道:“你看看這天下,我不是正在如你所願嗎?”

  月池笑得眉眼彎彎:“這麼說,你這些日子,都是在讨好我羅?”

  朱厚照已經徹底不要臉了:“怎樣,還看得舒心嗎?”

  月池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可不是你,你忘了,我有前世,我不缺親朋故舊,更不缺情人。這一套以情動人,我對你使,是一使一個準,可你對我用,就不夠看了。”

  這又觸到他的逆鱗了。她望着他此刻的神色,笑得流出了眼淚:“遙想當年大漠風沙,今日方有揚眉吐氣之感。”

  “現在就兩條路,要麼我們一起破罐子破摔,要麼就拿點實在的東西來。你知道的,你能倚仗放心的,也隻剩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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