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孬種,才什麼都不行。
宣府東嶽廟中,錦衣衛旗校秦竺正戰戰兢兢地望着上座的月池。月池頭戴重檐幅巾,身着白绫道袍,面色不辨喜怒,她再次确認道:“朱總兵是一個人都不願多給了?”
秦竺滿臉無奈地點了點頭。月池身為巡按禦史,不能直接插手兵馬調動,她要練兵,必須要得到宣府總兵朱振的許可,否則各大衛所、乃至萬全都司,都有理由不聽從她的調命。可如今,除了派遣給月池的兩千人馬,朱振是一個人都不願多給了。
劉瑾在一旁譏諷道:“上有勳貴,下有世将,哪一個朱振都得罪不起。你在京裡已經被罵得渾身流膿了,誰還敢幫你的忙?”
月池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劉公公被看得渾身發毛,他扭了扭眉毛,清了清嗓子道:“那群人要來也沒用,混雜其中指不定什麼時候給你一刀。還好先帝爺仁善,允許内臣調動兵馬,這一部分人,咱家倒是還能給你弄來,但是數目不多,人在平日也是幹活為主……”
張彩接口道:“一群雜役,隻怕武藝平平,關鍵還是要募兵。據下官前些日子打探,宣府軍士六萬餘人,一半都是募兵。朝廷名義上給得是一人三兩銀子并免除徭役,但實際每人隻能拿到一兩。您隻要一人實給二兩,想必還是有人願意響應。”
時春道:“不是還有那些勞改者嗎,他們個個身強力壯,也可充做兵源。而且宮中的戰袍送到了一批,也能當作吸引别人的福利。”
月池點了點頭,她道:“人能征募,馬和驢就隻能從這些豪強家中奪來。但戰馬長期被他們當家牲使喚,也需草料和獸醫看顧。”
張彩一一記下,他道:“草料可以向百姓購買,獸醫此地也不少,都可以征集。隻是,這些說來都是要銀子。依下官看,是否可以先停止分發給衛所士卒的月糧?”
在察覺到月池的眼神後,他立刻改口道:“如今米貴錢賤,不如全部折算成錢,給錢就是……”
月池還沒有說什麼,劉瑾就打斷道:“那怎麼成,那些個大頭兵是沒讀過書,可并不代表人家就任你糊弄,你把人家當傻子,人家又怎麼會真心擁護。我下午還要去衛所分發呢。你這樣搪塞,把我的面子放在何處。”
張彩死死盯着他,他當然明白劉瑾打得是什麼如意算盤,他硬聲道:“劉太監既然如此說,何不把自己這些日子搜刮的東西都拿出來。”
劉瑾本以為張彩是和他是一條道上的人,大家都是要借李越之死,回京鹹魚翻身的人,沒想到,他居然還半途反水,他強笑道:“尚質莫不是睡糊塗了,咱家哪裡來得銀錢,不是全部都送回京去了。咱們如今是同舟共濟,我哪裡還會有小心思。”
張彩哼道:“狡兔還尚有三窟,更何況是你劉督主。”
劉瑾氣急,他正待反駁時,月池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擺擺手對旗校道:“你們盡快出個章程來,議成之後就速速去辦。”
旗校們齊齊應是,麻溜地退了下去。經過這一段時日的磨練,旗校們的辦事能力倒是有了很大的提高。正堂中,很快就剩下五個人。
月池看着劉瑾道:“我們要辦事,這些有名有姓的武将是指望不上,文官中也隻有直屬六部的人,方能叫得動。所以,還得從小吏入手。這些才是宣府官場的根。”
張彩恍然大悟,官員看似權重,可辦事也要靠底下人,這些小吏在這兒不知多少年,早已是地頭蛇,油滑得緊,上次李越召集鄉紳垂詢時,這些小吏都敢從中作梗打秋風,一方面見其猖狂,一方面也可窺見其鑽營的本事。
月池對劉瑾道:“我不管你是送錢也好,要挾也罷,演兵的地頭、草靶等物什,你要讓他們想法子準備好。”
劉公公一時瞠目結舌:“什麼,我?我怎麼能成!”
月池輕笑一聲:“你怎麼不成。桃子不是那麼好摘的,我讓你去衛所招攬軍心,得一個好名聲,可不是白給的。劉公公,咱們是在合作,你得拿出誠意來。”
劉瑾一時咬牙不語。張彩又跟着道:“這部分即便交給劉太監,可咱們還是缺錢。一旦募兵、養兵,錢就同流水一般往外花。”
月池道:“無妨,隻有兵募起來,能搶得不就更多了嗎?再說了,瑞和郡主那邊,也不會坐視不理。”
張彩手中的筆頓住,他的神色難掩複雜道:“你再這麼下去,開罪得人會越來越多。”
月池失笑道:“說得好像,如今收手,他們就會放過我一樣。”
唐伯虎在一旁聽得心裡都涼透了,他問道:“你練兵,也是為了邊塞安定,他們不幫忙就算了,怎麼還能這樣害你。就不能上奏彈劾他們嗎?”
月池道:“師父,我已經彈劾了,我的奏本已經在往通政司送了。隻是,即便如此,朝廷能幫得忙也有限。”
張彩解釋道:“唐先生,涉及切身利益,即便聖旨下,這些人也有敷衍的辦法。”
唐伯虎咬牙問道:“那這麼着,勝的機率有多大?”
回應他的是一片寂靜,唐才子絞勁腦汁地想辦法:“常言道,一将無能,累死千軍,如果将領得當,說不定也能以少勝多呢?此地可有什麼高人?”
月池想到此就是一聲長歎,最厲害的高人如今還在都察院監的班房裡蹲着呢。如今,她手裡能信得,就隻有……時春察覺到衆人的目光,如同火燒屁股似得跳将起來。她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指:“我?”
月池道:“就是你。”
張彩皺起了眉頭,劉瑾也跟着翻了個白眼。唐伯虎期期艾艾道:“時春雖好,可畢竟沒有經驗,不若另尋他人……”
時春點頭如小雞啄米:“對對對,我不行的。”
月池柔聲道:“你行的。你不是一直想率兵打仗嗎?”
時春心急火燎道:“我那,我那是說以後!我現在……我就是賣藝人家出身,隻會兩手武藝,讀過兩本兵書,上次就是我第一次上戰場,還搞了個半死不活。我這種人,我怎麼能呢?我不行的,我肯定會搞砸。”
月池道:“你怎麼不能。此地的世襲将官資料你也是都看過了,多是些酒囊飯袋,連魯字和魚字都分辨不清,更别提讀過什麼兵書。你有武藝,谙兵法,有擊傷鞑靼小王子的功績在,更有領兵做将的仁心和責任心。你比那些坐視不理,隻知道窩裡鬥的王八蛋要配多了。”
劉瑾瞪大眼睛:“嘿,你還是個二甲傳胪,怎麼也說粗話!”
月池側身道:“朝廷多得是不幹人事的人,我說兩句粗話怎麼了。”
她繼續對時春道:“你看人家老劉,雖然出身也不高,但勝在有膽有識,勇于抓住機會,到了任何時刻,都不自暴自棄,反而迎難而上。你也可以的。”
時春的心在狂跳,劉瑾在一旁露出在夢裡的眼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李越,你真是在說我嗎?”
張彩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挪了挪屁股,他道:“可她是女子,此地人人皆知,有的人怕是不會心服。還是找一個經驗豐富之人,讓她去做副手。”
月池道:“這裡是九邊,不像京裡那麼拘束多。軍隊裡,靠得也是拳頭大。女人又如何,在這世上,立不世之功業,得不朽之名聲,男人可以,女人可以,太監也同樣可以。隻有孬種,才什麼都不行,也隻有目光短淺之人,才會因此對人才棄置不用。”
時春的心中翻江倒海,她緊緊攥着拳頭,定定地望着月池:“你真的信我?”
“當然。”月池想了想道:“我就像,你信我那樣信你。”
時春聽到庭院中的風呼呼而過,葉上的積水滴忽然墜落,她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寥廓的天穹,她也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說:“好。”
宣府近日又掀起了大風浪。大家夥都傳遍了,李禦史連抄數家,将财産全部折合分給将士們。他帶着人在衛所裡依着花名冊點卯,照着名單給月糧,據說是有家小的給八鬥糧,獨門獨戶的給四鬥,老弱病殘的給三鬥。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多少軍戶窮得揭不開鍋,甚至去賣兒賣女,能靠這些糧來救一命。
李禦史還效仿京軍,将軍屯分給小旗,鼓勵大家自行耕種。不過,屯軍還是心生疑慮,隻有很小一部分人願意勞作。九邊的情況,與京軍不同。京軍雖然也被私役,辛辛苦苦一年,換不到一袋糧,但他們畢竟是在天子腳下,很多人想逃也逃不走,所以隻能咬牙苦幹。
可在九邊,屯軍們苦不堪言,就能撂挑子走人,反正官府抓人也難抓。這就導緻,這裡的屯田成片成片地荒下去。管屯的官員明知緣由如何,還是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名冊找人家要,直接扣了軍士的月糧,逃亡的人當然也是越來越多。
茶攤上的說書人說得眉飛色舞:“可李青天,李父母不是那種人呐。他看到大家都不幹活後,就來問大家。有的膽子大的就說了,結果你們猜怎麼着。”
這種關子,他都賣了太多次了,路人都要受不了了。他們紛紛道:“甭猜了,你就不能爽爽快快說嘛。”
“就是。聽着急人!”
“趕快說,趕快說。”
就連茶攤老闆也說:“再這樣下去,就不送你茶水了啊。”
說書人忙道:“哎哎哎,這可不成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我說不就是了……李父母直接把私役軍士的官兒都給抓了。”
有人不信:“那哪兒抓得完。咱們這兒哪有不私役的。”
說書人擺擺手道:“抓了大頭,地下的小魚小蝦哪裡還敢作聲。”
有人還問:“以前也有抓大頭的,那個劉尚書,不也抓了,可他走了,人還不是一樣放出來。唉,折騰這些,其實用處不大。”
說書人道:“這可不一樣。這些人抓進去之後,居然不知死活逃獄。結果被李禦史在中途發現,那可不全被現宰了,都殺光了啊!聽說,皿都把地都染紅了,這,他們總不能從閻王殿裡還爬出來找事吧。”
一衆人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而巡按察院中,劉達也是又驚又怒,他指着月池的手都在發抖:“那麼多人,那麼多人,你就全殺了?!”
月池一臉正色:“誰叫他們逃獄呢?根據大明律,凡越獄者,當地官員可以即刻斬殺,非但無過,反而有賞。我職責所在,怎能不動手。”
劉達嚷道:“他們都是上頭有人的人,吃飽了撐得才去逃獄!分明是你,分明是你,你是巡按禦史,對于職官,你隻能和按察司一道取問,不能直接處置,必須奏聞請旨處罰。你為了斬草除根,你擔心夜長夢多,所以,你幹脆來了一個誣陷逃獄!”
月池微微一笑:“劉禦史,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你有證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