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濃如酒,叫人沉醉。
這就是宦官與其他官員的差異。要說玩弄權術,在宮裡這個大熔爐裡摸爬滾打的宦官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要論做實事,這些沒有經曆過正統知識訓練的人,在小事上還能應對得當,可在大事上就暴露出短闆了。而劉瑾比一般宦官要好的一點是,他知道自己的斤兩,就不會貿貿然去攬權。他知道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劉瑾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朱厚照心如明鏡,這是他這麼多年調教的結果,讓清流和濁流都是自己的河道裡流淌,而不妄圖越軌。而這次的後果,是他自己打破了平衡,他的私欲擴張,打破了他一手打造的制度框架。他有些後悔,但又十分不忿。他壓抑了那麼久,隻是想要些回報而已,若是連這都無法達成,這天下之主的位置坐着又有甚趣味?
他的緘默不語,讓劉瑾會錯了意。老劉太了解他了,正如此才能一下戳到他的痛點。
劉瑾斟酌着語氣道:“比起一座美輪美奂的園林,她或許更期待看到的是财源穩定落地。”
朱厚照一愣,他的目中射出寒光,可又在霎時間消退。他阖上眼,又一次倒在躺椅上:“你還沒吃夠教訓?”
劉瑾一噎,他很早就發現了,皇爺對他的摻和十分抵觸。或者說,皇爺希望減少他和李越之間的利益糾葛,讓他們之間的感情至少在短暫的時刻是純粹的,盡管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這是癡人說夢。但作為一個合格的奴才,他總不能和主子唱反調吧。所以,出于對聖意的順從,出于對李越的忌憚,他選擇了能避就避。
然而,就是因為他的回避,又被李越擺了一道。劉瑾心裡比誰都清楚,太監最大的好處,就是在一個忠字。明知道主子要受難,他非但不沖鋒陷陣,反而還畏縮不前,這是大忌。他在天牢裡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的忠誠,都被蒙上了煙塵。
如今的局面就是進退兩難,進可能引火燒身,退又是一蹶不振。劉瑾隻能又與幕僚張文冕商量。兩人長籲短歎良久後,張文冕不得不說出這個殘忍的事實:“這個家早就離不開您了,現在說脫身實在是太晚了。”
劉瑾雙眼圓睜:“難不成,我受這夾闆氣要受到死那日方休?”
張文冕一窒,他道:“這當然也是不行的。”
他終于下定決心,說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要不,您反其道而行之?”
劉瑾翻了個白眼:“你是說反正都這樣了,索性幹脆加入這個家?”
張文冕點頭,有些驚喜:“您原來也這麼想過?”
劉瑾長歎一聲:“我是想過,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考慮過沒有,憑什麼加,加入之後該怎麼辦?”
張文冕沉吟道:“皇爺既不願摻和進太多的利益糾葛,您何不也順勢而為呢?”
劉瑾一愣,刹那恍然:“你是說,我也不摻?”
這四字一出,如撥開雲霧見青天,一直以來左支右绌的窘況,霍然間通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張文冕道:“這正是以誠侍君之道啊。”
以誠侍君這個四個字如重錘一般砸進劉瑾的心底。摻多不行,摻少也不行,退避三舍更不行,那為何不幹脆一點不摻地直接去。對朱厚照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老老實實比賣弄聰明要安全得多啊!他已經到達宦官的頂峰了,接下來的東西,不是靠術能去取的,隻能靠和。
張文冕眼看他的眉目越來越舒展,心中也放松下來,可不過頃刻,劉瑾又沉下臉來。
張文冕不解:“劉公是覺此策不可行?”
劉瑾搖搖頭:“這是唯一的辦法,要是連攢情分都不成,我們就隻能玩完兒了。隻是,這到底論什麼情,如論主仆之情,李越天然壓我一頭。豈非又要受她轄制?”
張文冕失笑:“當然不是主仆。您想想,在民間的家裡,除了一對小夫妻外,總得有一個……”
他咽了口唾沫,大着膽子道:“為什麼不能是長者呢?”
劉瑾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陡然睜大,他當即就要反駁,可話到嘴邊竟然生生咽下去了。他和張文冕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擲千金的瘋狂。
皇爺和李越,還在漫長的磨合期中。皇爺需要長者的意見,可張太後明顯不會給他意見。從這個層面來說,皇上是需要他的,畢竟知道他們這檔子事的人不多,而他在以前也不是沒有給皇爺出謀劃策過。
張文冕舔了舔嘴唇:“為了孩子好,長者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兩邊說和;真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那自然是……誰家的孩子誰疼。”
張太後的缺位,又給了他們可以鑽的空子。劉瑾重新确立了他的自我定位。這樣的應對,有時固然會損害短期利益,可更有利于長遠的發展。他對到手的好處已沒有過去的執念,他早已是滿頭華發了。
老劉拍着張文冕的手道:“我老了,總得給你們找一條出路。不能永遠呆着這四方的天裡,不能一輩子都被人看不起。”他是沒根的人,可沒根的人也有親人。
是以,在今日、在西苑,面對朱厚照的一句“你還沒吃夠教訓?”,劉瑾又是嗷得一聲哭出來,先是借機忏愧他隐瞞不報的罪過,将其粉飾自己的輕忽,随後又哽咽道:“您已經傷成這樣了,奴才即便是死了,也不能眼睜睜看您這樣下去啊。”
朱厚照又一次無言了,他墜馬本就摔得不輕,又硬撐着熬過大典,這會兒還在修養期。身體上的痛苦本就讓他難以忍受,和月池之間的冷戰更是叫他的心緒雪上加霜。身邊的近侍都是知道他心情不佳,也都知道他是為什麼心情不佳,可沒一個人敢點破。他沒想到,最後敢冒這個頭的,還是劉瑾,還是那個陪伴他這麼多年,幫他做了這麼多事的劉瑾。
他的聲音淡漠的可怕:“你如安分守己,本可以安度晚年,何苦做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劉瑾仍深深地伏在地上,他說:“回皇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連這麼一個老太監,也開始跟他談情。朱厚照隻覺好笑:“朕這麼待你,你就毫無怨怼?”
劉瑾道:“您的再造之恩,老奴即便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又怎會有怨怼。前五百年,後五百年,都不會有您這樣心兇的主子了。”
他是把宦官當作一把刀,可于宦官而言,能被當作一把刀都是恩賜。他至少給了他們同等的機會,還有可以為之奮鬥的未來。這話别有用心,又何嘗不是出自真心。
良久之後,朱厚照方開口:“行了,這麼大歲數的人了,别老跪着。”
劉瑾心頭湧現出狂喜,他忙顫顫巍巍地爬起來。他走到了朱厚照身邊,晃起了搖椅。朱厚照捏了捏鼻梁,眼前這個老太監還是個老太監,可他卻也再也不是那個隻顧嬉笑打鬧的小皇子了。他有時也會懷念在端本宮讀書的時候,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豈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劉瑾度他的神色,又一次開口:“爺,别再怄氣了,日子要長長久久地過,何必為一時之氣,傷了情分。那些無關緊要之人,在不在又有什麼關系呢?”
朱厚照睜開眼:“的确如此。”
劉瑾一愣,隻聽朱厚照道:“問題的症結,始終在她身上,在她的腦子裡。”
“她是真心那麼想的……可憑什麼?”
有着信息短缺的劉公公一臉茫然:“您在說什麼?”
朱厚照的眉宇間盡是焦躁,他似是在問劉瑾,又似在問他自己:“她憑什麼以為此世會比不上彼世?她憑什麼認為朕會比不上别人?”
劉瑾咽了口唾沫,皇爺居然還真信了李越怪力亂神那一套?他斟酌着道:“這或許隻是她的借口。”
朱厚照搖搖頭:“不,你不明白,她已經無法再騙我了。”
“額……”身為長者的劉瑾,不得不嘗試提醒他,“老奴鬥膽,可萬一,她連她自個兒都在騙呢?”
朱厚照的嘴角忽然泛出奇異的笑意:“她連自己都能騙,卻騙不下我。”這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
他又一次大笑起來,自摔傷後,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笑過。老劉木木地看着他,眼中有擔憂,更有畏懼。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坐起身來,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這一笑,使他驟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時,世界在他的掌中,無窮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什麼都能做到,一定都能做到。
他會讓她親眼目睹,何為不世之功,何為至治之世。他會将她從虛無的回憶裡拯救出來,讓她不再作繭自縛,在自毀和求索中搖擺。這樣,她就不會想離開了吧?
這個晚上,他回來得很早。月池聽見外頭的動靜,她不由停箸。門突然被推開,他伴着風雪進門。他看着桌上熱氣騰騰的鍋子,神色一滞,接着皮笑肉不笑道:“日子過得真不錯啊。”
月池一哂:“不管在哪兒,總得吃飯不是。”
她從容不迫道:“來得這樣急,可是碰到什麼事了?”
她的揶揄之意已是毫不掩飾了,饒是朱厚照早就知道她放棄外貿是沒安好心,此刻也忍不住磨牙。他忽而展顔:“确實有一樁大事要問你。”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聲:“随時為您效勞。”
朱厚照正色道:“事關重大,隔牆有耳。你過來,我才說。”
月池有些猶豫,但還是附耳過去。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耳垂上,他慎重地好像在說什麼天大的秘密。月池隻聽他道:“你的月信,走了嗎?”
月池:“???……”
見多識廣如她,此刻也不由一怔。她望向他,他已是笑得前仰後合。
月池默了又默,随即淺淺一笑,她道:“我也有一件大事,想問問你。”
朱厚照強忍住笑意,作洗耳恭聽狀。月池踮腳湊到他耳畔,輕聲道:“我是沒問題。可你的腿,還能行嗎?”
他的笑意僵在臉上,定定地看向她。
月池挑挑眉:“看來還不行,沒事,那……我在上面?”
他的回應,是惱羞成怒将她抱起來。地龍早已燒起,一層層的氈簾落下,掩下一室的溫香。
他們不知道怎麼開始,也不知道何時結束,就和他們的相遇一樣,可隻要觸及到彼此,就是情濃如酒,叫人沉醉。
月池很早就發覺了朱厚照的癖好。白晝獨處時,他一定會想方設法貼在一起。有時是說話間,有時是對視間,有時是梳妝時,他就會突然靠過來,将她像貓兒一樣抱在膝頭,順着她的眼睑、臉頰、脖頸,慢慢吻下去。他明明是個性急的人,可在這種事上卻格外有耐性。他的唇溫暖又潮濕,耳鬓厮磨間,有說不出的纏綿。
而在夜深人靜時,他有時也會甘心将主導權交還回來。月池的手指撫過他的兇膛,那裡早就蒙上了一層薄汗。他依偎在她的懷裡,彼此都能聽見對方沉重的呼吸聲。他微微擡起頭,她也正朝他俯身過來。肌膚相貼間,他心中湧現一股奇異的暖流。
他本來打算等到事成再告訴她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如她無法再對着他順暢地撒謊一樣。他道:“我會讓這裡,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萬倍。”
“我會向你證明,你是錯的。”
“庶民出頭,隻是劣政。聖王在上,方有光耀千秋的輝煌。”
她一下愣住了,片刻後回過神來。她抱着他的頭顱,以指為梳梳理着他的頭發。他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
月池想起了以前聽過的故事,從前有兩個農民,在農忙時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好不容易能休息一會兒,就開始咂摸着嘴暢想,皇帝老子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呢。
一個農民說:“那皇帝老子吃得肯定不一般,說不定天天連白面馍都能吃到飽!”
另一個聞言大聲嘲笑他:“這才哪兒到哪兒呢。那可是皇帝,他下地肯定都用的金鋤頭!”
現在在她懷裡的就是一個真正的皇帝,他正躊躇滿志,要用他的金鋤頭去耕耘天地了。意識是客觀物質世界在人腦中的主觀映象,人是無法超越既有的存在去幻想的。所以,朱厚照無法真正理解李越,朱壽也無法看到最真實的李月池。但即使如此,即使他們彼此都覺得對方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卻仍在竭盡全力靠近。
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她的頭發早已披散,和她細碎的吻一起,飄落在他的面頰上、脖子上。他一驚,伸手觸及了她面上的濕潤。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可卻仍有一點淡淡的惆怅。可這惆怅卻很快被喜悅沖淡了。他滿懷希望,世界在交彙,他們在相愛。他沉入美夢之中,愛情和江山,他都能擁有。
第二日,他就召集了内閣會議,來解決這龐大的金銀問題。有明一代,大家夥一直都是為沒錢發愁的,誰能想到還能有錢多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