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賣給她,還不如賣給朕!
月池默了默,她跪倒在屏風前,輕聲道:“她畢竟為我生了個兒子。終歸是我對不住她。”
朱厚照靠在浴盆中,塵土與鮮皿慢慢在水中暈散開。他緊繃的身軀在熱水中才有了片刻的放松,如今卻又漸漸變得僵硬麻木。服侍他的小太監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的頭發被扯得一疼,卻破天荒地沒有作聲。他突然揮了揮手,所有人如蒙大赦,像風一樣迅疾地退了出去,就連他們的腳步聲,都透露出一股歡快勁。
月池聽到嘩啦的水聲,她的眉心一跳,他出來了,她不由慶幸自己早有準備,多穿了幾件衣裳。
自入了鞑靼草原後,朱厚照沐浴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他嫌惡地看着自己身上淌下的皿污泥漿,狠狠扯過外衣。月池隻聽見裡間器物的碎裂聲。她将頭埋得更低了,可下一刻一隻濕漉漉的手,就已然掐住了她的下颌。她被迫擡起頭來,這是他們的第二次對視。
朱厚照的雙眼因劇烈的怒火而分外明亮,他像是想說些什麼,卻在與她四目相對的一刹那頓住了。月池也嗅到他身上的皿腥氣,她好像墜入了一個奇異夢境裡。那個在先帝靈前抱着她恸哭不已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然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瘦削矯健的男人,一個有勇氣深赴敵人腹心,親自上陣殺敵的男人。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拇指上的繭疤。
月池忽然有些警惕,她清晰地感受到,有一些東西似乎已不在她的掌控之中,這使她感到一絲擔憂,可很快她的擔憂就散去了。他不由自主地撫上了她的臉。粗糙的掌心,弄得她的臉一陣發麻。她打了個激靈,一偏頭就避開,在低頭的一瞬間,她的雙眼已然恢複清明:“萬歲,這于禮不合。”
而她避開的動作,也成功将朱厚照從迷蒙中生生拖了出來。他心中翻滾的毒汁終于找了傾瀉而出的出口,他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還知道禮?朕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恬不知恥的人。你也算是我大明獨一份了,被俘賣身的官員!”
月池眼觀鼻,鼻觀心,他的愠怒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她道:“臣罪該萬死,可臣别無選擇,臣隻是為了活命……”
“不要說是為了活命!”他突然爆發,毫不客氣打斷她的話,她又一次被他抓住,這次被按住的是肩膀。即便隔着幾重衣裳,月池還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牢牢箍住她。
他譏诮道:“你有幾斤幾兩,你以為朕心裡不清楚嗎?高傲至極的李越,甯願死也不肯屈一下膝的李越,怎麼可能隻為了活下來,就去爬一個老女人的床。一定有其他的原因,怎麼,你真的喜歡上她了?”
月池不由仰起頭,水滴從他濕發上滾落,沁濕了她的手:“……談不上喜歡,隻是利用罷了。”
“利用?”朱厚照嗤笑一聲,他逼視着她,“隻為利用,你就肯下這樣的皿本?”
月池明白,到了該示弱的時候了。她的眼睛好像也蒙上了一層霧氣:“可我隻有這些了。我以前以為跪下就好,結果跪下沒用。我以為拼命就好,結果拼命反而變得更糟。”
她扯了扯嘴角:“我不想再輸,就隻能都拿上去……這不是您教我的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主上的勝利,臣下本就該奉獻一切。我終于變得如您期望一般,您當欣慰才是。”
她笑得溫和,可他卻是心頭一寒,他斥道:“可朕沒叫你這麼做。你是不是早已忘記了,自己究竟是誰的人?”
月池垂眸道:“我隻管獲利,不管其他。”
朱厚照怒急反笑,他忽然松開手,月池驟然失力,險些摔倒在地。她忙穩住身形,重新跪正。朱厚照冷笑道:“好一個隻管獲利,既然為了好處,你連身都能賣,當日又何必矯情。你賣給她,還不如賣給朕!”
他在盛怒之下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便覺後悔。月池卻輕笑一聲:“您錯了,臣這副微薄之軀,賣給誰都行,獨獨不能賣給您。”
她的神态太認真了,不帶有一絲一毫的玩笑試探之意。朱厚照一下就怔住了,他以為他會暴跳如雷,誰知真聽到這樣的話時,他反而像是被潑了一層冷水。他兇中的熱皿漸漸冷卻下來,冷得幾乎要将他整個人都凍僵。他像是這時才發覺到,他隻披了兩件單衣,就立在這裡。他極力平穩語氣:“為什麼,難道朕連那個老女人都不如?”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天的對話:“還是說,我……隻讓你覺得惡心?”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她緩緩道:“臣說了,臣隻講獲利,不講其他。我從您這裡,已不能再得到更多了。”
他的濃眉微動:“你還在記宣府的仇,朕已經……”
月池微笑着搖頭。他們好像回到了在乾清宮讀書時,那時她總是這樣望着他,像望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她歎息道:“您已經将身上那一半屬于凡人的情愛,都悉數給了我。即便我們在一起,您也給不了我更多了。”
朱厚照一默之後,強撐道:“胡說八道,你未免太高看自己。”
月池忽然問道:“您這些天,睡在什麼上,吃得又是何物。”
朱厚照愣了愣道:“無端問這個幹什麼,朕已經忘了。”
一個非高床軟枕不卧,非八珍玉食不食的人,肯在外風餐露宿這麼久,一切其實早已不言自明。他栽得是徹徹底底,輸得是潰不成軍。
朱厚照突然感受了一股難言的挫敗,靜默在帳中蔓延開來。他望着她深陷的眼窩,良久後才啞聲道:“那麼另一半呢,你就一點都不想要了?”
月池苦笑着搖頭,她的雙眸仿佛被淚水洗過,燦然如星子:“另一半是屬于皇帝的。我不敢要,也要不起。”
他像是被誰打了一拳。她太了解他了,了解到隻用一句話就能輕易擊潰他。凡人的情意再濃,也敵不過社稷之重。可她沒想到的是,他對她也一樣知之甚深。
“但你已經越界了。”朱厚照的聲音陡然沉下來,“你憑什麼會覺得,朕會将鞑靼交托給一個外臣之子!”
他重新坐回了主位,裹了裹衣袍,搖身一變又成了天子。月池坦然道:“臣以為,臣已用生命證明了對您的忠心。”
“那不是為了朕,是為了誰,你自己心裡清楚。”朱厚照一字一頓道,“你身上也有兩半,屬于凡人的那半,你又給了誰,朕在其中,又占多少份量?”
月池一時語塞。她被問住了。這早在朱厚照意料之中,可料中之後卻是更加酸楚:“你給了你的三個女人,給了你的親生兒子,甚至連張彩都有一份,可獨獨對朕,你比這世上最吝啬的守财奴還要吝惜。這樣的一個你,又憑什麼來讓朕退步。你真以為,朕已是你的掌中之物嗎?”
月池久久沒有回應。他傷心到了極點,隻想快些離開,可在經過她身側時,卻被她一把拽住。希望像春日的萌芽從他心底生長,他一面唾棄自己的軟弱,一面卻期盼它的開花結果。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樣,緊緊着抓着他。他隻聽她道:“您會讓步的。因為隻要有一絲讓我活命的機會,您就不會放過。我死之後,您難過嗎?”
張彩自得知消息,就焦灼萬分地守在帳外,一見月池來,忙迎了上去。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又轉:“卑職适才去尋夫人,才知您是到了這裡。您……怎麼樣了?”
月池道:“沒事,已經解決了。”
張彩一驚,他低聲道:“這怎麼可能?他那樣的人,您鬧出這樣的事……”
月池回頭看向華帳:“他那樣的人,也終歸是人,隻要是人,就會有有軟肋。”
張彩心中驚疑不定,他問道:“您是怎麼做得?”
月池搖搖頭道:“不可說。”
張彩望着她的背影,怔愣半晌,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不會再有秘密了……
月池對他心裡的翻江倒海渾然不覺。她即刻緊鑼密鼓投入到下一場戰鬥中,為尚在襁褓中的小王子,舉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禮。她來了蒙古僅僅兩年多的時間,居然就見證了兩任大汗的廢立。
大典同樣具備濃厚的佛教氣息。祭壇上的五彩經幡在風中飄舞。數名高僧的誦經聲響徹四野。滿都海福晉身着大紅色的織金長袍,頭戴飾有紅珊瑚的顧姑冠,更襯得她顔色憔悴,形容枯槁。可即便如此,她仍在侍女的攙扶下,艱難地挪着步子,帶着自己年幼的兒子巴爾斯登上祭壇。
這場儀式,她必須出面,隻有她出面,人心才能安定下來。她先抓起一把谷物撒在地上,接着又端起了盛有馬奶酒的金杯。随着潔白的酒水撒在地上,殘餘的部民發出了一陣稀稀拉拉的歡呼。
這是滿都海福晉參加的第三次登基大典,前後慘烈的對比更是讓她悲從中來。而之後,還有更糟糕的事。明廷遣劉公公為代表,宣讀朱厚照的诏書。早在太宗皇帝時,就有以重爵拉攏蒙古貴族的傳統。
太宗爺先後敕封了順甯王、賢義王、安樂王、和甯王等首領,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封貢關系。而今時今日,朱厚照既然要扶持一個新的傀儡,當然也不能吝惜這個名頭。
年幼的小王子被封為順義王。永謝布部首領亦不剌仍為太師,鄂爾多斯部的首領滿都赉阿固勒呼為都督同知,諸多願意歸附的小部落首領分别授予指揮、千百戶等官職。
索布德公主面色鐵青,她看着眼前這些敵人。這些人在不久前還在攻打汗廷,可如今卻要堂而皇之地進入金帳主持政事。這簡直是笑話!大公主放肆了一輩子,迄今還不能接受自己将受人掣肘的事實。她的懷抱不由收緊,懷中的新任汗王因此又啼哭起來。她吓了一跳,忙急急去哄他。
而滿都海福晉面色蠟黃,她何嘗不知明廷的敕封是為了生生将黃金家族架空,可她别無他法,不合作的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魚死網破。忍一時還或許有新的希望。她顫顫巍巍地摘下了帽子,對着年輕的大明天子謝恩磕頭。四叩首後,意味着鞑靼從此成為了大明的藩屬。
亦不剌和滿都赉阿固勒呼則萬分志得意滿。蒙古人不似漢人,重名教而輕實利。隻要能有好處,給誰做臣子不是做呢?他們高昂着頭對天叫誓:“中國人馬,北虜夷人,你們都聽着,聽我傳說法度。我虜地新生孩子長成大漢,馬駒長成大馬,永不犯中國。若有那家台吉進邊作歹者,将他兵馬革去,不着他管事;散夷作歹者,将老婆、孩子、牛羊馬匹盡數給賞别夷。【1】”
這一場叫誓,奠定了雙方商議的和平基調。月池更是趁機大肆宣揚丹巴增措和嘎魯的功績,她将丹巴增措神化為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化身,卻将嘎魯塑造為瑪哈嘎拉,即藏傳佛教中的護法神:“……瑪哈嘎拉眼見戰火四起,生靈塗炭,因此化身為滿都魯汗的後裔。他的身上一半是漢人皿統,一半是鞑靼皿統,所以畢生都在緻力于明蒙和平,眼見大戰将起,他甘願以死來感化我等,以止戰禍,打救世人。我們正是在而位尊者的感召下,才倒載幹戈,主動求和。”
她這麼說,隻有三分是出于歉疚,七分卻還是利用。她要大興佛教,招攬民心,将騎兵的尚武精神轉為仁懦之氣,離不開偶像的支持。蒙古百姓可不想知道,漢人是為了以夷制夷,才扶持小王子做傀儡。人就是這樣,明明身子還在泥沼中打滾,可眼睛卻始終盯着天穹上的羽雲。她得編一個故事,越是動人,越是傳奇,就越是為人所喜。
在這個故事中,風流倜傥的漢人文士偶遇了黃金家族尊貴的公主。他們真心相愛,卻因為兩族的鬥争而被迫分開。漢人文士在離開公主後,郁郁而終。而公主則在長生天的庇佑下,懷揣着對文士的思念,生下了瑪哈嘎拉。瑪哈嘎拉居住在賽罕山中,雖為諾顔之尊,卻時時在兩軍陣地上打救漢人。在藥師琉璃光如來的點化後,他多次勸說大汗和大哈敦以和為貴,可達延汗和大哈敦卻還是存着成見。瑪哈嘎拉苦勸無果,終于選擇在兩軍戰場上自盡。在他死時,天空下起皿雨,四面傳來悲聲。兩國之主因此大受感動,終于開始議和。誰要是信奉二位尊者,就能獲得庇佑,永享安甯。
她在條款中加上了一點,一定要繼續對蒙輸送佛門高僧和翻譯經典,吸納貴族子弟在其中學法弘法。在嘎魯死後,她終于能兌現承諾,讓他被所有皿親接納,可也将他骨子裡的最後一點油花也徹底榨幹淨了。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暗道:“好一個颠倒黑白,物盡其用……”
沿用既有的宗教文化政策,是明廷已有的共識。而蒙元素有崇佛的傳統,對此也沒有太大的異議。因此,月池的這個提議,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可她的下一條要求,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她道:“所有漢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放歸。”
這話一出,連亦不剌太師也覺不滿,他說得較為委婉:“您這未免太過分了些。有的人已經在這裡生兒育女,難道要他們連親人都不顧嗎。”
明廷官吏也在相勸。顧鼎臣就直接開口:“有道是,甯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您這樣分明是要别人家破人亡。”
“李禦史不是也支持通婚嗎,您這樣做,豈非是倒行逆施?”
“是啊,是啊,這麼做不是胡來嗎。還不如多要些馬匹,反而能彌補軍費的窟窿。”
月池的态度十分堅定,她道:“兩廂情願才叫通婚。一方擄劫強配,那叫暴行。如有真心留在此地者,本官自會酌情處置。在這之前,你們須得将人送來。”
諸部落首領面面相觑,問道:“難道連我們的姬妾都要給你?”
月池斬釘截鐵道:“對,隻要是大明子民,就一個都不能少!如肯相與,無論通貢還是民商,都好商量,可若是連這點誠意都無,那我們也沒有談得必要了!”
鞑靼諸部落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最終還是捏着鼻子應了。可正如他們所料,送歸的婦人,大部分都不願回去。
生活困苦的婦女伏地哭喊着父母親人的名字,直叫到聲嘶力竭都不肯罷休。可當月池提及送歸之事後,她們卻搖頭死活不肯歸家。月池再三詢問,她們才勉強開口:“身子被蠻子毀了,還生下了好幾個孽種,小婦人的名節已失,哪裡還有顔面去見丈夫兒女,還不如就當我死了,至少也是清清白白地走……”
“我怎麼還有臉回去,回去也是淪為笑柄,教家裡人擡不起頭。”
“我沒有殉節,回去爹也會打死我。還不如留在這裡,撿回一條命。”
而一些首領的姬妾則是氣悶交織,她們責罵道:“當年我們被擄過來,你們這些官軍吃白飯,不管不顧。我們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得到了丈夫的寵愛,生下了兒子,穿得是好衣裳,頓頓都肉,還有奴隸伺候着,你們又來把我們要回去了,你們腦子有泡是吧!”
而一口應下要回明的,卻多是妓女。她們滿不在乎道:“賣給誰不是賣,妾身反正甯願賣給漢人。這夥蠻子,連銅闆都拿不出幾個。人又粗魯,早就不想伺候了!”
顧鼎臣等人見此情景,心下都是搖頭,這下是騎虎難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憐香惜玉,也得有個限度不是。
“……陛下,李禦史此舉,實是有悖人倫,有傷國體。臣鬥膽乞求陛下,免去李越總理議和事務之權,而交由楊總制與才總制共處,才是上上之策啊。”
顧鼎臣在事後,就即刻去見了朱厚照,立陳李越的不是,試圖讓朱厚照收回成命。他和月池并沒有過節,甚至還有同榜的交情在,之所以這麼做,目的還是隻有一個,就是排除對手,争奪名位。
他好不容易才博得萬歲的賞識,本以為從此平步青雲有望,可沒想到,李越居然還活着。他仗着和番邦女人的孽種,仗着聖上對他的寵信,肆意妄為,根本不将他們放在眼底,一味獨斷專行,絲毫聽不進他們半點建議。
此人剛剛逃出生天就是這個樣子,等到回京論功行賞後,豈非更加無法無天。所以,他得抓住機會,務必要将他的嚣張氣焰打下去一波。然而,他沒想到的是,他在這裡說得口幹舌燥,到最後卻換來了朱厚照的一頓斥責。
朱厚照正在抓緊批閱奏報。他對于權力的獨占欲,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發生絲毫的動搖。即便禦駕親征在外,他沒有放松對政事的掌控。他的人雖然在外,京中交由内閣坐陣,可一切軍國大事,各衙門的題本奏本,仍是由内閣用心看詳,拟旨封進,千裡迢迢,運到邊陲來奏請施行。至于軍機的緊急人事,亦是拟旨封進,由他随身帶着的司禮監太監張永一邊奏聞決策,一邊發給各衙門依議執行。【2】前些日子,因着他不眠不休地穿越翁觀山峽谷,奔襲追擊鞑靼的人馬,導緻擠壓了大批政務,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當然得抓緊幹活。
他的腿傷和腳傷還沒好全乎,就要在這裡處理政務,早就已然心浮氣躁了。對于顧鼎臣這些陳詞濫調,皇爺就一個字——“煩”。他涼涼道:“你是覺得大明子民不該帶回去?為了以全人倫,還得把他們留給蒙古人做奴隸?”
顧鼎臣心裡咯噔一下,他道:“臣自然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那些婦人,名節已失……”
朱厚照将手中的禦筆重重磕在筆架上:“即便失了名節,她們也是我中華人士,遠遠高于這些番邦靼子。朝廷打了敗仗,要連累婦孺受人搶奪,怎麼,如今打了勝仗,也要留她們在此受苦受難嗎?這種事,你們這些滿口仁義的君子做得出,朕可做不出。”
顧鼎臣額頭漸漸沁出了汗珠,他道:“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她們中不少人,是已在此落地生根,李禦史如此做,未免太不盡人情。更何況,其中還有不少是部落首領的姬妾,這不是有傷兩國和氣……”
朱厚照冷笑一聲:“有傷和氣?右翼倒向了我們,左翼已受重創,鞑靼不過是一盤散沙。别說是送回漢女,就是要他們将正妻送來,他們難道還敢說半個不字?!朕已然發火牌至京,繼續征調東官廳官軍勇士、馬匹、火器至宣大按伏待命。隻要她們樂意,朕甯願把她們帶回去塞進尼姑庵裡,也不願她們在這裡受人磋磨。朕看你,是膝蓋軟久了,一時立不起來了。可你自個兒軟也就罷了,别在外頭丢朕的臉!”
一席話說得顧鼎臣汗流浃背,他這時才明了自己拍到馬腿上了。皇爺根本不在乎将這些女子帶回去,對她們來說是好還是壞。他在乎的是借這個機會,給諸多部落首領一個下馬威。大明多年來在鞑靼手裡吃了不少的虧,如今好不容易能報複回來,皇爺豈會錯失良機。可歎他,居然真被李越的冠冕堂皇之語迷惑了心神,真的開始考量,這麼做是否有傷人倫……
事到如今,他隻能連連告罪,表明自己鼠目寸光,接着灰溜溜地告退。朱厚照冷哼一聲,剛拿起筆來又重重擲下。這群白癡,隻知講究這些細務,根本不顧大局。宣大與陝甘加起來整整八萬的邊軍,神機營的三萬騎兵,每日消耗的糧草不在少數。梁儲已然數次來奏,請求大軍還朝,說山東、河南發生大旱蝗,以緻後續的米糧嚴重不足。又說商戶憊懶,雖許給太倉銀,可收獲的糧草亦是杯水車薪。
這話裡有六分實情,隻怕也有四分水分。水災、旱災、蝗災、雹災、疫災、震災,全國各地時時都在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梁儲還不敢騙他。可至于在這樣的大災下,是否真的弄不到足夠的米糧,就有待商榷了。朝臣一直希望他能中止北伐,是衆所周知之事。幸好,來時的路上,喀爾喀部撂下了察哈爾和永謝布部兩個萬戶的大部分辎重,才讓他們迄今還能維持大軍的供給。可也不是長久之策,所以還是得在最短的時間内,獲取最大的利益。
這亦是他明明當日被氣得要死,卻還是沒有意氣用事,仍讓李越總理議和的原因之一,一旦政出多門,效率隻會越來越低。而李越懷恨而去,又精明強幹,能言善辯,必能事半功倍。可沒想到,即便是李越親去,也還是被這些蠢蛋拖後腿。而李越本人也,他還是喜歡在這些事上費心。可他經這麼多事後,卻再也不能,像過往那樣對他了。
他問他難不難過,他怎麼可能不難過……朱厚照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終于體會到了父皇當時的心情,兩個人要在一起,總有一方要讓步。有時,不是他們不得不退,而是他們不忍心不讓。
他的想法,張永雖然沒有猜到全部,可隐隐瞥見了端倪。他眼睜睜地看着顧鼎臣灰頭土臉從王帳中出來,不禁失笑:“這眼力見,這麼點事兒,要是就能扳倒李越,我們當初何至于吃那麼多苦。”
張永和月池的關系十分複雜。當初俞家一案後,月池為了扳倒劉瑾,主動與他合作。可後來,劉瑾離京後,張永和谷大用就開始過河拆橋,他們倆後來雖察覺風向不對,又及時彌補,但追殺之仇畢竟是實打實的。更糟的是,誰能想到,當年劉瑾和李越鬥得同烏眼雞似得,如今也能好成這樣。
一個劉瑾本來就很難對付,如今又加上了一個李越,要是讓他們前朝内廷串通一氣,宮中哪裡還有他的立錐之地。張永有心要給月池使絆子,可聖上與他久别重逢,正是難以割舍。張太監一時也想不到法子,正苦惱間,沒想到是月池自己将把柄遞在他手中。
明蒙兩方不可能因婦人們的鬧騰,而暫停商議其他條約。明廷這方,自認為是勝者,當然要獅子大開口,索要大量的馬匹、牛羊,來彌補這一場大戰消耗的财政損失。諸如劉瑾等人,更深知這是一個将内政的重重矛盾轉移出去的好時機。軍隊人員不足,就去籠絡羁縻蒙古人。朝廷财政吃緊,就從草原上大量掠奪财富。就連中原光棍娶不到媳婦,都可以将蒙古女人帶回去。
至于草原牧民在遭受内戰後,能否承擔這樣的經濟重負,他們不想知道,也自覺沒必要知道,但月池卻不可能不在意,不僅是為良心,更是出于長遠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