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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6185 2024-08-29 11:11

  您要是肯回頭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江彬做出這個決定,是他和狐朋狗友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首先,皇上已經借李越之手,深刻表達了對他們不作為、亂作為的不滿。皇上把他們擡上這個位置,不是想讓他們像太監一樣,隻為哄他高興,而是盼着他們能幹點實在的。

  可到底要做什麼事呢?一衆邊将傻眼了。一來他們是行伍出身,原本就隻會打仗,可現下北方沒什麼仗給他們打,他們也不想到那瘴疠之地去,和王守仁搶飯碗。二來如真要整頓京營,等于拿牙去啃硬骨頭。

  首先是缺銀子,朝廷給京營的軍饷是一筆大數目,可各級将領多少得刮一點。即便是王守仁在時,也沒法子完全堵住這些陋規,因為明代的俸祿實在太低,如真按洪武爺的規矩,大家都不要活人了。王守仁最後的下場,大家也都看在眼底,被投入牢獄,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

  而在他走後,他設立的預算制和報表制雖然還在進行,可水分卻多了不少。谷大用等人也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至于京郊軍屯,一時倒是無人敢占,隻是收上來的糧食當如何分配,多少有一些向上偏移。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要大規模練兵,銀錢鐵定會吃緊。

  其次是人心不齊。世襲将官的份額太大了,兵部以前也想過法子,劉大夏在給朱厚照當面說明了世襲将官的不堪後,就着力去改進武學,嚴明武舉。但正如馬克思所說,人不能憑空創造曆史,隻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世襲将官自永樂後期時,就已經有頹廢之象,頹了這麼多年,要想叫他們重新振奮起來,不下狠手是不成的。然而,隻有真按洪武爺的規矩鬥硬,才會有一二療效,即“令應襲子弟送都督府比試,騎射娴習,始許襲替。”

  可即便是江彬不要命去要去賭這麼一把,朱厚照也未必會同意,萬一這麼一考,把人都攆出去了呢?

  江彬原以為自己是掉進福窩,誰知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他不是沒想過退下來,憑他的功績,隻要安分守己,倒也能如其他勳貴一般混個平常日子。可一方面是不甘心,江彬的骨子裡有一股天然的狠勁在,那麼多讨好朱厚照的人,可唯有他在生死關頭,能豁出去擋在老虎面前,來博一場富貴榮華,這份心性堪比豺狼。

  他已經爬了這個地步,正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頂峰,這時反叫他急流勇退,他如何能甘心。另一方面到這個地步,是進是退早已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他背後站着的是整個邊将集團。

  随着北伐大捷、甯王伏法,一直以來處于帝國底層的士卒漸漸挺直了腰闆。邊将與世官之間勢必會有一場惡鬥。而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就注定他必須站在風口浪尖。

  江彬在想透這一點之後,不由飲下一杯苦酒:“什麼皇庶子,我看是出頭的椽子!鐵定先爛!”

  許泰歎道:“江哥,事到如今,這頭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咱們要是主動出,可能是有點磕磕碰碰。”

  瘿永補充道:“要是打了退堂鼓,現在就得爛。咱們的仇家都盯着呢。”

  劉晖道:“也不必這麼揪心。瞧瞧人家李越,他鬧成那個樣子,不也活得好好得嗎?”

  江彬道:“那能一樣嗎?!他和皇爺是什麼關系?”

  劉晖理直氣壯道:“這不都是一家人嗎,何必這麼見外呢?”

  “……”江彬一時真被噎得翻白眼了,神他媽的一家人。

  許泰又來了一句:“江哥,咱們沉寂的時間夠久了。我們是做臣下的,總不能事事都要皇爺來督促。依我看,上陣親兄弟,打虎父子兵。”

  父子兵……于是,江彬一橫心,選在這個關頭冒了出來。一則既然惡鬥不可避免,那他就先下手為強,先淘汰一撥冗員。二則也算是分擔炮火,也算賣李越一個好。果然,他蹦出來之後,罵李越的人又少了一波。

  他做得不錯,朱厚照當然要予以表彰。朱厚照破天荒地又頻頻召見他,誇他孝順懂事。孝順的“乖兒子”低眉順眼道:“父皇謬贊了,能為二位長輩分憂,是我做晚輩的榮幸。”

  江彬既然要幹,那當然就是要幹一票大的,不捅一個驚天大案出來,如何能震動朝野呢?

  他拿來做筏子的人,名叫石玺。石玺是鳳陽人,因祖上的軍功,襲了一個武平衛指揮佥事、參将的職位。就是這麼一個的參将,卻攪得當地民不聊生。他豢養了家丁惡奴數百人,想方設法奪取軍民的财産。在他這裡,挪用軍饷都是小事。他公然設置抽成,命令過往商人都要上他“上供”,甚至鏟平别人的墳頭來為自己修莊園。

  朱宸濠作亂後,朝廷查處同黨,發現了石玺和甯王勾結的證據,于是将他充軍毫州。可沒想到,此人真個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到了毫州,依然能做土皇帝,占人田地,淫人妻女,還殺害了一家人。事發之後,朝廷要将他處斬。他卻在公文到之前就收到了消息,腳底抹油跑了。可豪州知州顔木卻不是庸碌之輩,他上奏堅決要求處置石玺及其同黨,還要親自率人去追捕。

  這樁大案鬧了出來,可謂是捅了馬蜂窩。江彬說得非常直白:“聖上為天下太平殚精竭慮,我等雖不才,可也為家國安定抛頭顱、撒熱皿。誰知,世上竟有如此兇橫忍肆之徒,依仗祖輩的功勳,不思報國,反而在人背後捅刀子。朝廷恩蔭百年,怎的反而養出這些賊來!”

  這話可謂是難聽至極,一衆世襲将官,頗為惱怒,就連英國公等人都面露不虞之色,指責他:“難道就隻有你一人出力,我們皆是屍位素餐的?”

  江彬最後雖然認了慫,表明是自己是粗人,并無冒犯之意,他隻是義憤填膺,指責這些罪大惡極之徒而已,卻不知道為何大家要抓着這個不放。一衆人遭他氣了個倒仰,卻不好真正為這個與他在金殿上吵起來,隻得生生将這口氣咽下去。

  随後,毫州知州顔木所查出的真相,卻将這句話變成了一記耳光,狠狠打在世官集團身上。顔木率人,奔襲至東昌府,将是石氏父子緝拿歸案,清查明細後發現石氏父子奪占黎钊等五百餘家田産,共三百多頃,房屋一千多間,銀兩萬餘兩。

  這個數目,真可謂是令人發指。月池幾乎是立刻就沉下了臉。看來,她去鞑靼的這些年,中央雖然被整治得不敢動彈,可民間卻依然有人仗着天高皇帝遠為非作歹。

  她心思一動,掀袍奏請道:“陛下容禀,劉六劉七作亂時,天下庶民乃至士林中的糊塗之輩,竟将原因歸咎于陛下北伐,多征軍饷,可如今看來,是這些人不明真相,以緻于中了有心人的奸計。國有流餓之民,罪在官有腐蠹之藏!區區一參将,如此肆意妄為,背後必由人相護,如不将國之妖孽連根拔起,聖上聖譽何存,黎民安樂何在?”

  朱厚照冷笑一聲,他隻說了一句話:“着北鎮撫司緝拿審問石玺及同黨,務必吐出實話來。”

  朝野上下一時寂寂無聲,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響都能聽見,北鎮撫司專理诏獄,一些特别重大案件,往往北司嚴刑拷問,鍛煉周内,始送法司。這都是聖上的心腹直屬,看來,這是要玩真的了。

  新科狀元楊慎,剛剛點了翰林院修撰,在出了殿上時,才覺得自己的脊背出了一身汗。他四處尋找月池的身影,卻發覺她正對五府将官微微一笑。她監了一場春闱,人又憔悴了一些,一身赤袍玉帶,更顯溫潤儒雅。可隻是這麼一笑,卻叫一群大老爺們生生打了個寒顫。

  楊慎已是許久不見月池,在考試前,他為了避嫌不敢去,而在考後,他則是頗覺尴尬,也不知道同她說些什麼。直到出了這檔子事,他才找到了理由慢慢挪過來。

  隻是,真個到了她面前,就要張嘴時,他卻突然語塞了。謝丕撲哧一聲笑出來。月池也面上有笑意:“怎麼,連喊什麼都不知道了?”

  楊慎哽了許久,硬是沒把那一句“座師”叫出口,最後來了一句:“下官拜見李侍郎。”

  月池忍不住放聲大笑,她道:“可真有你的。說吧,什麼事兒,楊修撰這等忙人,想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楊慎的臉漲得通紅,他道:“……我不是故意不來的,隻是,這……”

  他半晌擠出來一句:“都怪那燈花!”

  月池一愣,這才想起,楊慎第一次落榜,就是因燈花燒了他的卷子。如不是燈花燒卷,他必能早一屆高中,要是早一屆中了,哪還有今日的尴尬事呢?

  這話一說,又惹得大家笑将起來。他們一同回到翰林院,笑過之後,楊慎才切入正題。他問道:“能揭穿這樁大案固然好,隻是北鎮撫司來審問,我總擔心,會出岔子。”

  他說得還算比較委婉,穆孔晖就非常直了:“錦衣衛榨取錢财,隻怕比尋常軍官還要狠些,叫北鎮撫司去審查,又能查出什麼?”

  這說的是錦衣衛戕害百姓之事。據說,錦衣衛校尉、軍士在京城巡查,将來路不明者,一律當作囚犯緝捕。如有銀子的還能用錢贖身,沒權沒勢者就隻能被充入苦役。

  康海則道:“太祖爺早有訓示:‘訊鞫者,法司事也。凡負重罪來者,或令錦衣衛審之,欲先付其情耳,豈令其鍛煉耶?而乃非法如是。’”

  他們話裡話外都是對錦衣衛侵奪司法權的不滿,而對她說的原因,則是希望她帶領他們想出辦法來,把這權奪回三法司。

  月池面上的笑意漸漸淡下來。帝國的權柄隻有這麼多,給了這個,自然就不能給那個。武将希望獲得較為崇高的地位,可文官也不願大權旁落,而皇帝本人更要提防下頭,維系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任用宦官和錦衣衛監察文武百官。

  至于這些年輕人,他們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奪權,而認為拿回的是天經地義屬于他們的東西。

  月池長歎一聲,糟糕的是,朱厚照也是這麼想的。而這兩邊使力,都會使到她的頭上來。事隔多年,她又漸漸有了做夾心餅幹的感覺。

  她道:“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容易。”

  康海不解道:“聖上對您的看重,世人皆知,隻要您肯牽頭此案,必能查個水落石出。”

  月池苦笑着搖頭:“我畢竟也是文臣。隻要是文臣,在這官場中辦事,就要逐級上報,層層下達。時間就在這一層層消磨,消息也在一級級别走漏。石家父子如何能在朝廷的公文到達前,提前逃跑?你們有想過嗎?”

  衆人一時語塞,月池道:“我們之中的一些人,也并不清白。這叫萬歲如何肯信?”

  穆孔晖道:“可北鎮撫司難道就可信了嗎?”

  月池道:“北鎮撫司至少可以直達天聽。由他們去,的确最快。說來,都是同殿為臣,互相彌補,互相監督,才是聖上所樂見的局面。再說了,這次鬧得這樣大,事關皇上的聲譽,即便借楊玉幾個膽子,他也不敢做太多手腳。”

  楊玉的确是自覺被架在火上烤。他恨得咬牙切齒:“江彬這個王八羔子,真真是好日子過舒坦了,在朝堂放一陣屁,倒把事情全部甩給老子。還有李越,什麼事都有他來出頭!”

  他的下屬副指揮使張允歎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會出。要是換做六科廊那一幫人,隻會嚷嚷民間疾苦,殊不知聖上根本聽不進去。可他卻直接指向聖上的聲名,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楊玉聞言一怔,他頹然道:“李越十三歲就入宮,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爺摸得透透的。這麼一個人,眼中還揉不得沙子,我怕咱們日後的日子也要難過了。”

  張允道:“咱們收斂點也就是了。再說了,天塌下來,不還有高個的頂着嗎?”

  楊玉嗤笑一聲:“你敢在皇爺面前充高個兒?”

  張允道:“咱們算是哪個牌面上的人,可不還有錦衣衛舍人嗎?”

  所謂的錦衣衛舍人,是錦衣衛的編外人員,專門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揮的嫡次子,使他們安享朝廷俸祿。錦衣衛舍人每個月的月糧隻有四石,如何夠這些纨绔子弟揮霍,他們過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風聲緊了,就會想辦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風。

  張允道:“要是真鬧起來,就把那撥人甩出去,要是能再來一場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認了。”

  楊玉道:“那怎麼可能,要真到那個份上,隻怕有些人就要再脫一層皮了。”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心頭一驚,四目相對之後,皆不再言語。

  楊玉雖抱怨,卻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衆連夜出京,去提審石玺。誰知,他到了毫州後,卻得到消息說,石家父子死了!

  楊玉又驚又怒,逼問毫州知州顔木:“好好的,人怎麼會沒了的?”

  顔木攤手無奈道:“石玺造孽太多,一經抓回,本地男女老幼無不切齒痛罵,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楊玉又問:“那他兒子呢?”

  顔木道:“石堅是自缢于獄中。”

  楊玉的面色慘白,他道:“還是晚了一步,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張允忙道:“石家的仆從何在,我們也可審問。”

  楊玉靈機一動,隻有人審,能把事情圓過去,不就行了。他最後呈上一疊奏報,的确還牽連了幾個人,隻是都是鳳陽府中的人物,遠沒有到中央。

  朱厚照氣得将密奏仍到地上。他想了想道:“叫他們把石家的家眷提回來,交由三法司。”

  這是要叫三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隻是,石家父子既死,得來的奏報亦有限。光憑這些,可興不起大獄。

  月池聽聞前因後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從上次吵過之後,他們又有許久未曾私下見面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宮。

  朱厚照彼時正百無聊賴地躺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天氣漸熱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内盡設牡丹。一叢叢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着碩大明麗的花朵。明麗的魏紫,燦燦的姚黃,繡球一般的豆綠,嫣紅色的島錦,競相芬芳吐豔。而朱厚照的身旁,則是一盆極為素豔的白牡丹,輕盈如楚女朝雲,皎潔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響,不由皺起了眉:“朕不是說叫你們不要來打擾嗎?”

  月池跪在花叢之中:“可是臣來錯了?”

  朱厚照一驚,他下意識要睜開眼,卻在回過神來後,立刻轉過身。月池沒想到他會是如此反應。她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這麼大的人了,還耍什麼小孩子脾氣。”

  朱厚照又氣又怨:“朕就是長到八十歲,也不和沒心肝的人說話!”

  月池:“……”

  她又和他說了幾句,他卻隻是不理,最後甚至還叫人帶她出去。

  這次果真是惱得不輕,月池心知,她表現出毫無理由的懷疑,又一次傷了他的心。可這彌天大謊已經撒下來,她便隻能繼續騙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對。您一心想着為我好,可我卻抱着自卑之心,辜負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這世上,我能信的隻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隻聽月池在他身後輕輕道:“我不敢冒那樣的險。我也不願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長好的傷口,揭給旁人看。”

  外頭的粼粼波光,在紗窗上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朱厚照望着迢迢水色,冷聲道:“可你不該那麼說話。你其實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對嗎?李越,朕亦有尊嚴,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屬下,打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有事鐘無豔,無事夏迎春,在朕這裡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鏡一般,石家父子若是還活着,這案子若是很順利,他未必會這樣乖乖認錯。

  月池一時啞口無言,她問道:“那我究竟該怎麼做,您才能原諒我呢?”

  朱厚照悶聲道:“晚了,心已如死灰,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卻避而不見,您要是肯回頭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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