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律,合該滿門抄斬!
囚車要回京,勢必會從城中穿過。郭永和他的一衆豪奴像死狗一樣癱在囚車裡,就在這時,不知是誰嚷了一聲:“車裡是武定侯府的人!”這一下,如捅了馬蜂窩。一個人往車中丢了一塊石頭,其他人立刻群起而上。東西如雨而下,直望車中砸去。看守的差役奉命前去阻攔,但是根本攔不住。民憤洶湧如此,就連劉瑾和曹闵都心生敬畏。
劉瑾道:“怎麼辦,這麼來一遭,還沒到京城,人就被砸死了。”
曹闵罵道:“死有餘辜。”
他嘴裡雖這麼說,但也知該走的程序是必須要走的。他思忖片刻,走出馬車道:“各位鄉親們,各位鄉親們,請聽我一言。此人的罪狀的确是闆上釘釘,死有餘辜。但背後是否還有同黨,還需要細細審問。諸位不能因為一時的意氣,而壞了典章,導緻其他兇手逃出生天啊!還請各位暫平怒火,讓開一條道路,朝廷一定會給大家一個公道!”
百姓還是不肯讓,他們道:“李禦史遭人害死,我們那麼多兒郎死在城外,無人救援,你以為我們都是聾子瞎子不成,會信你們這些鬼話!還不如打死一個算一個!”
曹闵道:“在下是欽差曹闵,身負皇命而來,沒能及時阻止郭永為禍,是我的失職。但如今,我敢以身家性命作保,必會讓壞人受到懲罰,如再違背諾言,叫我堕入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因這毒誓,才讓激憤之人讓出一條道來。劉瑾趕忙催促,一行人才出了城。到了這個時候,宣府四千募軍無人救援,遭圍困一個多時辰,以緻死傷大半的消息早就在文武百官中傳開了。
内閣首輔李東陽一夜未眠,在案前枯坐了一宿,到了東方天光破曉時,他才陡然清醒,眼角因日光而淌下淚水。他拈起了一管筆,在雪白的宣紙上揮毫潑墨——“小小青松未出欄,枝枝葉葉耐霜寒。如今正好低頭看,他日參天仰面難。”
他歎道:“誰知,未到參天日,便中路摧折……”
稍有良知的文武官員皆是義憤填膺,紛紛上奏,要求嚴查此案。武定侯郭聰已是心急如焚。這種大罪,誰敢承擔,是個人就會把甩鍋當作是第一上策。宣府那邊已經搶先将鍋甩給了武定侯府。京中的勳貴們也開始紛紛效仿。以前和他稱兄道弟,多次謀劃殺害李越的世兄世弟開始一推四五六。
在他提出見面時,他們起先還謊稱有事,後頭就幹脆沒了動靜。郭聰恨得咬牙切齒,他一橫心,送了一封威脅的信件上門,意思是不管他是吧,那就别怪他來個魚死網破,要死大家一起死。這下,倒是所有人都肯來了。
還是那個花廳,還是那幾個人,隻是氛圍卻遠不是往日的和樂,而是劍拔弩張。
西甯侯宋恺歎道:“你這是何苦呢?”
郭聰呸道:“被抓出來的不是你兒子,你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了!”
武安侯鄭英輕聲道:“那你也不能因此帶累我們啊。”
郭聰眼見他們過河拆橋的樣子就來氣:“好啊,你們現在是不認賬了是吧,是當初誰說得李越必須得死,鞑靼小王子要是早些來就好了?!說好的大家齊心協力,結果一出了事,就讓我去頂雷,我告訴你們,門兒都沒有!”
陽武侯薛倫的嗓門比他還大:“這關我們什麼事,明明是你的兒子,做得太絕。明明隻是讓他殺李越,結果你看看他做得叫什麼事。四千募軍死傷大半,這種滔天大罪,誰能給他包圓!”
“是啊,是啊。”保國公朱晖皺眉道,“世侄的确做得太過了。郭良已死,宣府民怨沸騰,要想全身而退,隻怕難于登天。不過郭兄放心,好歹同僚一場,縱使你丢了爵位,我們也會暗中看顧你……”
“丢了爵位?”郭聰眼冒寒光,“不行,絕對不行!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打發我了,這麼大的罪過,是丢爵位就能了事的嗎?你們不管是吧,好,你們要是不管,那幹脆大家就一起死好了!”
他行迹瘋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西甯侯宋恺勸道:“你就算把我們都拉下水,也沒人能有本事替你家開脫啊。還不如做人留一線,我們也能看顧你的家人不是。”
陽武侯薛倫道:“誰說不是呢?我們又沒有直接出面,即便查起來,也都是你們家的事啊。”
郭聰一愣,武安侯鄭英忙扯了扯薛倫,薛倫還不解其意,仍舊嘟囔道:“本來就是,怎麼能扯到我們家來。”
郭聰桀桀冷笑:“好啊,原來你們早就打好了主意,出力的是我家,有好處是大家享,有禍事就是我家背。好精的算盤呐。”
保國公朱晖眼見不對,忙道:“郭兄,你冷靜些。我們絕無此意。我們的意思是,事已至此,即便把我們都拖下水,也是無力回天。反之,隻要郭兄能夠不牽扯我們,我們可以對天發誓,一定盡力為郭兄求情,保全家人。”
西甯侯宋恺忙附和道:“對對對,郭兄,大家同僚一場,何必趕盡殺絕。别忘了,瑞和郡主還在虎視眈眈,如果我們都倒了,你家剩下的人口可就是要任人魚肉了。”
郭聰仿佛老了十歲,他頹然癱倒在椅子上,問道:“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
其他人齊齊點頭。他嗚咽一聲,立時淌下淚來。衆人又隻得耐下性子來勸他。他哭哭啼啼好一陣方道:“那你們得立下一個字據。”
這一下,大家夥又面露猶疑之色。郭聰冷笑道:“怎麼?又不肯了。空口白話誰能信,要是你們肯遵守承諾,這字據就永遠不會洩露。可要是你們說一套做一套,這玩意兒就是我們家的保命符。你們要是不想寫也可以,我即刻就走。”
誰敢在這個時候讓他就這麼出去。這些侯爺們面面相觑,隻得勉強應了,當即現寫下字據,按上手印。郭聰拿了想要的東西,這才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
至此,多方達成了一緻,九邊相關官吏一邊将罪責全部推給武定侯府,一邊允諾掩蓋其他勳貴、大員在其中的罪行,以此保全自己,并且換來中央相關人士的支持。而中央的高官們也形成了共識,即丢卒保帥,犧牲郭聰父子,換來大家的平安。其餘相關人員,或賄賂,或恐吓,明面上都使大家閉上了嘴。
這群人把如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可沒想到的是,月池早就遣錦衣衛将真相一五一十悉數禀報了朱厚照。朱厚照心中早就有數了,自得知月池死訊時,他就開始了布置準備。
第一步就是嚴刑拷打郭永。郭永這樣的人,怎麼經得起诏獄的酷刑。錦衣衛的手法多着呢,夾棍、烙鐵都是隻是小兒科,還有什麼釘指,鞭打脊梁。郭永的一根手指上隻釘了兩根釘子,他就受不住了,把該吐得吐得幹幹淨淨。
三法司拿出這樣的供狀,卻是無人肯認。各方在初期時還是能維持最初的約定,保持一緻的言辭,堅持這都是武定侯一家的過錯,其他人隻是被牽連。郭聰早就像烏龜一樣伏在了金磚之上,整個脊背都在顫抖。他當然有心辯駁,卻猶豫半晌還是乖乖閉嘴,因為他的兒子已經招供了,這罪已經是闆上釘釘了。要是他拉其他人下水,真沒人給他求情可怎麼辦。
三法司怎會看不出這其中伎倆。他們是有心要掀一場大獄,怎會容這些人推诿。他們再三請求朱厚照下旨嚴查,必須要審問全部涉案人員及家人。隻是貴戚們和不少高官的雙手都不幹淨,這種情況下,他們怎麼敢松口讓三法司去查,萬一三法司順藤摸瓜清出了他們在九邊的産業,那不是生生把火引到自家頭上嗎?所以,他們衆口一辭,都說是郭永狗急跳牆,胡亂攀咬,當不得真。
工部右侍郎張遇尖刻道:“能做出那種喪心病狂之事,郭永分明是個喪盡天良之徒。他是到了窮途末路,為了推诿罪狀,所以何等無稽之言都能說出。豈能因一小人的供詞,而貿然将貴胄視為囚徒呢?委實不妥。”
“正是,正是,難不成要将朝廷的國公與侯爵們,都押解下獄嗎?國公與侯爵皆富貴已極,怎會因一點小事,冒犯國法,這不合情理啊。”
勳貴的話如出一口,以勢相壓,即便是内閣一時也難以招架,隻能指望朱厚照出來主持公道。誰知,朱厚照卻率先肯定了勳貴們的說法:“諸愛卿皆開國勳臣之後,忠誠笃亮,德隆望重,乃是輔弼之士,怎會行此傷天害理之事。”
大九卿不由面面相觑,聖上對李越的愛重,舉世皆知,難道他的命,都不能換來萬歲下定決心,拔除毒瘤嗎?這不應該啊。他們都将目光投向了首輔李東陽。李閣老心念一動,并沒有忙着帶頭勸谏。
果不其然,朱厚照接下來就是雷霆之威。奉天殿中,他從髹金的龍椅上起身,當廷怒斥郭聰,這簡直是絕無僅有之事。
朱厚照道:“你身為開國勳貴之後,不念世代皇恩,不念先祖忠烈,先于九邊貪污軍饷,又因李越奪你家之财,所以心生怨恨,竟派郭永這厮,以勢壓人,甯願以四千軍士的性命為代價,也要戕害李越。種種罪狀,令人發指,朕若不嚴懲你,豈非妄做天子?三法司何在,依照大明律例,郭聰父子該當何罪?”
三法司這時也醒過味來,刑部尚書闵珪聲如洪鐘,響徹這金銮大殿:“啟禀萬歲,郭聰父子貪污軍饷,誣告忠良,贻誤戰機,緻使我大明将士白白喪命。依律,合該滿門抄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