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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247 2024-08-29 11:11

  她又馬不停蹄地去抄第二家。

  她說得如此順暢,如此熟稔,就連語氣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沈瓊蓮甚至能夠想象,她在無數個寒夜中,是怎樣一遍遍回憶短暫的會面,一次次将這寥寥數語在心頭翻來覆去地研磨。

  沈瓊蓮年紀輕輕就入了宮,并不曾嘗過情愛的滋味。比起托身于男子,她甯願老死于書香筆墨之中。她是非常理智的人,否則也不能在宮中安穩活到今日。

  眼見婉儀已是“病入膏肓”,她思索片刻,又換了一個方向來勸說:“您幫不了他。宮中的大铛多得是曆事三朝的能人,您和您手下的一衆弱女,連一個回合都撐不住!”

  婉儀喃喃道:“我可以慢慢來。”

  沈瓊蓮不解,她壓低聲音道:“可那人……他怕是……”他等不到那一天,他已經命在旦夕了。

  婉儀霍然擡眼,她一向是溫和娴靜的,自小的教養,宮廷的禮儀,早就将她的性子磨得平滑如鏡,沈瓊蓮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眼神,火焰從她的魂魄深處而起,包裹着玉石的石塊終于裂開,露出了其中光潤的玉質。

  她的聲音已然嘶啞:“他活着,我幫他。即便不成大事,至少能送戰袍。他死了……我為他保全家人,為他平反昭雪。我做皇後時不行,可我總會當太後,做太後時不行,我就熬到做太皇太後。兒子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去教孫子。我還年輕,我也不笨,隻要我好好學,竭盡全力去做……”

  沈瓊蓮大為震撼,情深如此,不存怨恨,不求回報,隻是一心一意地付出,連她都不由為之打動。可震撼之餘,她還是不得不點醒婉儀:“可大铛們不會坐以待斃,他們輕則向聖上進讒言,重則引薦美人将您取而代之。那時,您又該何去何從。侯爺和夫人待您如珠如寶,您打算就這麼回報父母之恩嗎?”

  “正是因為挂念父母之恩,我才不得不這麼做。”婉儀歎道,“我不光是為他,也為自己。皇上正當壯年,我卻不得他喜歡。若他有了心愛之人,我難保不會步上靜慈仙師的後塵。”靜慈仙師是宣宗的胡皇後被廢之後的法号。宣宗寵愛孫貴妃,為此廢後。

  婉儀輕聲道:“我既然不得萬歲喜愛,那麼至少得有用,才能保住我如今的地位。先生不是也說過,在這宮裡,隻有有用之人才能活嗎?我整頓内宮,是在為萬歲辦事。您說過,朝政最重要的就是制衡,外朝是宦官、文臣和武将相互制衡,可内廷中宦官和錦衣衛在撈錢上卻是沆瀣一氣。

  他們還需一個壓制者。女官比太監還要低微,聖上一定能放心大膽地用。我既然有用,聖上又豈會廢黜我。我後位穩固,父母族人才能安然。”

  沈瓊蓮已是目瞪口呆,她同時教導皇後和貞筠,貞筠性情開朗,總是會與她交流想法,可皇後性情内斂,即便她們相處的時間更長,可其實多是她在說,皇後在聽。她若不是心細入微,發覺皇後在每每聽到李越消息後就難以安眠的真相,也來不及在上次皇上生病時點醒她。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說這麼多話,而沈瓊蓮也是直到此時才看到她心中的丘壑。

  沈瓊蓮已然無話可說了,她定定看着婉儀:“娘娘既然心意已決,臣也就不多嘴了。”

  她欲告退,婉儀卻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懇切道:“先生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沈瓊蓮眸光一沉,她沉聲道:“此事牽連太大,臣決計不敢洩露,還請娘娘放臣一馬……”

  婉儀想到沈瓊蓮當時給她說得斑鸠和鵬鳥的故事,不由莞爾:“斑鸠空有智慧,卻無翺翔的天地,是以隻能郁郁而終。可如今,狂飙接天而起,正是扶搖直上九萬裡的時候,斑鸠為何又膽怯了呢?”

  沈瓊蓮如遭重擊,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婉儀,婉儀的手指微微發顫,掌心也有些濕潤。她與她對視良久,同樣清澈的目光交彙到了一處,四周靜悄悄的,隻有窗口的夜來香慢慢舒展開花瓣,沁出滿室的幽香。

  而在宣府,月池回到宣府的第二日,就下令将宣府所轄的各州、衛、所、堡中所有的軍匠全部召來。這就比劉公公在鎮裡折騰手筆要大多了。她下了嚴令,命各級将官派人将軍匠及鑄造器具護送速至,将将三日左右近處的軍匠就到了,隻有一些偏遠衛所的人還在路上。

  軍匠數目太多,黑壓壓跪了一地。月池立在庭院中:“本官叫你們來,就是為了造一批好家夥。”

  軍器局由大使和副使并諸管事統轄,說到底都是文官。大使名叫陽孝,聽到月池如是說來,立馬躬身道:“下官一定認真督辦,務必讓禦史滿意。”

  月池道:“你有心了。隻是,滿不滿意不是本官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造兵器的匠人,用兵器的将士,關鍵還得他們說行才行。”

  陽孝一愣,他忙躬身道:“是。下官靜聽禦史教誨。”

  月池微微阖首:“你們都是此地的老匠人了,遠程作戰用什麼武器最佳,你們心裡想必都有數。如此,不如給本官說說。如能提出有益之策,本官都有賞。”

  衆人面面相觑,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匠道:“回禀禦史,要是打遠戰,當然是火器最好。”

  這個月池何嘗不知,這幾十年裡明軍哪次擊退蒙古騎兵不是靠火藥。隻是明廷出于居重馭輕和技術保密考慮,對于九邊火器制造的約束極強,邊軍沒有中央的特批,不可擅自制造火器,連火器的維修都受到限制,還有制造火器專用的硫磺,也是朝廷專賣。

  要走程序弄下特批和大量硫磺,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拿到原料後要找出技藝高超的匠人,造出槍械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朱厚照擺明是不會管了,而她是既沒有那麼多時間,也不敢冒風險去走私,為今之計,就隻能在冷兵器上用心。

  她道:“來不及了,可有能快捷造出的武器?”

  老匠沉吟片刻道:“回禀禦史,或可試試梨花槍。”

  月池恍惚間聽過這個名詞,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她問道:“何為梨花槍?”

  老匠拿起一杆長槍,一面比劃,一面給月池說明。他指着槍上的長纓道:“禦史請看,梨花槍就是在這兒放上一噴火筒,火筒裡放上藥劑,主要是柳炭、硫磺、砒霜、鐵滓、磁末等物混雜而成,在戰前點燃,一下擲出去或刺出去,敵軍不被刺傷炸傷,也會被毒煙毒倒,可說是百發百中。”

  月池聽得眼睛發亮,她想起來了,此物在宋史中就有記載,名将李全依靠梨花槍屢戰屢勝,号稱“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她太小瞧古人的智慧,這還是在幾百年前,居然有将冷熱武器和生化藥劑良好結合的兵器。她問道:“那噴火筒炸了之後呢,這不會隻能用一次吧?”

  老匠搖頭如撥浪鼓:“那當然不是。将士身上可以攜帶多個噴火筒,一個炸了,還能現綁另一個啊。要是噴火筒都用光了,這還能當繼續當長槍用。”

  陽孝在一旁幫腔道:“長槍是原本就有的,要造的話隻需做好噴火筒,再改裝就是了。”

  老匠道:“正是,老爺您可真是懂行。這就要快得多。隻是,雖用得少些,但還是缺不了硫磺。”

  月池斂眉,這意味着還是不能大規模制造。先進的科技生生被體制壓得出不了頭……她緩緩道:“可否盡量少用,或用其他物什點燃,隻做成毒氣梨花槍?”

  老匠猶豫道:“小人一定盡力而為,但不一定能……”

  月池道:“隻要爾等竭盡全力,沒有功勞,本官也會記得你們的苦勞。賞他二錢銀子。”

  軍匠時時承擔勞役,家境苦寒,朝廷的月俸也是微薄得可憐,老爺們不克扣他們就是好的了,哪還想過有說幾句話就得賞錢的好事,還是整整二錢。他們當下是驚喜交織,叽叽喳喳一片。那老匠捧着銀子,更是喜得胡須亂顫,他磕頭道:“小人一定好好為禦史做工,小人一定賣死力氣幹活!”

  月池道:“起來吧,這都是你應得的。”

  有這麼一個好榜樣在,其他人當然越發賣力,他們都壯着膽子嚷嚷:“老爺,老爺!小人也有辦法獻。”“老爺,小的覺得可以造諸葛連弩。”“小的覺得可改造絆馬索,多用銳物,可以防止騎兵來。”

  果然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月池擺擺手道:“一個個說,慢慢來。來人,來一一記清楚。”

  陽孝算是弄明白這位上官的心思了,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好歹在軍器局幹了這麼些年,當然比月池要懂行得多,他專門來挑這些軍匠表述的疏漏之處,還時不時給月池解說,讓月池能夠了解得更透徹明白。

  一群人說完之後,月池心中也大概有數了,熱兵器方面,槍炮是造不了了,但是如有火藥,突襲可以造蒺藜雷、陶雷、瓷雷等武器,類似于手榴彈,殺傷性極強。近戰也用梨花槍。冷兵器方面,遠攻可以用諸葛連弩,一次可以發射十支鐵箭,近攻就是刀槍劍戟。火藥的數目畢竟有限,如今隻能兩手都抓,兩手都硬。

  她将匠人分成兩撥,一是研發組,一是實幹組,适才開口說話,頗有想法者發給銀兩,去做熱武器改造和研發。表現平平者,就去造冷兵器。

  月池對後者道:“士卒們常用什麼樣的刀兵,什麼樣長度、重量、鋒銳的家夥殺傷力最強,你們心裡都該有一個大緻估計。你們現造或改造武器,交由士卒挑選。哪一家的物件被選中,同樣有賞。選中你們的人越多,賞賜還會加厚。”

  那些說不出話的匠人本來心裡正七上八下,沒想到還有拿到賞賜的機會,心裡也不由一松,生出歡喜來。

  月池拍了拍桌子,現場陡然一靜,她道:“别高興得太早,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三日後,我就要看到東西。我會将物件混在一起,交由将士選擇。誰的物件要是被棄之不用,那就得被攆回去吃瓜落。誰要是動歪心,弄虛作假,還要杖責八十,絕不姑息。”

  匠人們一肅,俱磕頭應是。為着重賞,他們連歇都不願歇,實幹組當天下午就熱火朝天地搭好爐子,開始幹活。軍匠的手藝是代代相傳,他們常年鑄造,手藝非同一般,甚至還有“萬全軍匠”的美譽。這樣用心幹活,又有足夠的原料供給,造出的軍械自然不會差。

  月池命錦衣衛将軍械分門别類,用不同顔色的絲線做好标記,又召朱振供她調動的士卒、以及部分遊兵和騎兵前來選擇。這些士卒來時是一臉茫然,還以為是又有活要他們幹,誰知來了之後,竟然是挑東西。吳三也在這群人中,他看到面前有六個大桌,分别放得是刀、槍、劍、戟、短刀和戰甲。張郎中讓他們盡管去試,揀出好的,得說出哪裡好,若能提出改進之處,還有賞賜。

  吳三覺得十分稀奇,他這兒去摸摸,那兒去挑挑,最後磨了半晌,挑了短刀和兩杆長槍,走到師爺面前,留着三角胡的師爺将絲線的顔色記下來,吊着嗓子問他:“你覺得好在哪兒?”

  吳三期期艾艾道:“這短刀好放。”他手中短刀的刀鞘上被做了背帶,可以穩穩當當地穿過腰帶,挂在腰間。

  他又道:“這長槍的槍杆最輕,拿起來順手。這九曲槍……恩,頭夠長,紮得深。”

  對大多數普通士卒來說,他們都和吳三一樣,說不出具體有哪些好處,隻能從效果上來說。不過這也夠了,要達到現代化精細武器制造絕無可能。月池隻能讓他們盡可能挑選出最好的,然後由這些武器的制造者一齊商議制定标準和鑄造辦法。

  然而,到了一起商量的環節,無論是研發組還是實幹組都出了纰漏。華夏的手工業曆來都是家庭農場的附庸,大家習慣單幹,卻不習慣合作。并且,手藝好的匠人将手藝的機密看得很重,他們不會想通過交流更進一步,隻會擔心别人偷了他吃飯的本事。

  月池隻能拿錢砸人,拿脫籍來誘惑人。她道:“你們藏這些私有何用?藏得再好,還不是祖祖輩輩,吃不飽穿不暖。不若坦誠爽快些,誰教得徒弟越多、越好,我非但給賞錢,還替他想法子脫軍戶之籍。”

  軍戶生來就矮人一等,負擔重,收益微薄,還受人鄙視。能脫軍戶戶籍,成為普通百姓,是這些人夢寐以求之事。月池先前允諾的銀兩一文不少,也在這些人心中建立了初步信任。更何況,他們也心知肚明,要是死撐着不說,下場估計就是八十闆子了,還是甭和老爺硬頂,給臉不要臉,最後很有可能是整張面皮都被人揭下來。

  衆人齊心協力,議出了章程來,由軍器局大使親自筆錄成文。月池滿意道:“之後軍器局所有的武器,都依這個标準來。差一分差一厘,都不行。但如有人提出改進之法,如證實确實有用,亦重重有賞。”

  同時,為了防止軍器局的官吏貪污公款,偷工減料,月池亦是出了手段,她厚賞大使和副使,給其他軍器局人員有錢銀賜下。她把話說得很明白。隻要踏實做事,就不會被虧待,但如若拿了賞賜,還去偷雞摸狗,就要重罰。大家都可以相互舉報,隻要查明屬實,被舉報者賞賜都可歸舉報人所有。如此,就是戴上了緊箍咒。

  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地鑄造。這些都是燒錢之事,為了保證資金充裕,月池早就在工匠們商議做事時,依照瑞和郡主所給的賬冊,把郭家的産業,挨家挨戶,以各種罪名全部抄光,所有主事全部下獄。武定侯郭聰沒有等到瑞和郡主上奏彈劾,反而等到自家的房子塌了。

  朝中為月池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還沒議出一個好歹。她又馬不停蹄地去抄保國公家的隐藏資産,而抄到的東西,絕不會在庫房中放太久,而是馬上想方設法花出去,或是雇軍的本錢,或是向百姓購買糧草,或是繼續用于軍械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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