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鐵梨山上的鳳離渾然不知自己的終身大事,已經被許多人惦記着了。
他正坐在安王妃跟前,聽着王妃說話。
“先還說要在城外多住幾日。沒想到,你曾外祖母親來求情。”安王妃手裡端着一盞茶,輕啜了一口,加了梨花蜜的茶水順着喉嚨流下。
鳳離點頭,“她能夠想到回侯府求援,也不算奇怪。”
小李氏為人如何,鳳離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咱們便回城?”
不欲令王妃為難,鳳離主動提出先回城區。
“我這兩天都沒有往溫侯爺府裡去,怕是會落下功課。”
“你這孩子,每次都是懂事的叫人心疼。”安王妃放下水,“溫侯爺是個有能為的人,既有機會跟着他學,便要認真。說起來咱們家裡,前程自然是不用發愁的,隻是,學到身上的本事,誰也不嫌多不是?”
鳳離稱是。
安王妃想了一下,試探着問鳳離,“你今年也就快十五了,親事上也确實要相看起來了。”
又笑,“也不用害臊,人都有這麼一遭。跟祖母說說,平日裡可有心儀的閨秀?”
“并沒有。”鳳離垂着眼簾。
安王妃笑道:“祖母總是會為了你挑選個可心的人。”然後就在心裡頭又開始盤算着,自己見過的一幹閨秀之中,誰與孫兒最是相配。
這鳳離的親事,安王妃不是沒有想過。甚至早在兩三年前,她就開始為孫兒相看了。隻是京城裡大家閨秀雖然多,可有了這樣好處,就沒了那樣兒好處。安王妃挑花了眼睛,到現下也沒選出個可心的。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慕少艾的時候。唉,如林沉那樣從小不學好,滿大街逗姑娘的叫人心急。可這孫兒這般對女孩子沒什麼興趣的,也叫人着急。
瞧着老王妃一副認真的樣子,鳳離不禁笑了起來,“祖母,這事不急,我也不想過早成親。”
“那怎麼行?都說成家立業,這先成家,然後才能立業哪。再說你祖母我還想着早些抱重孫子呢。”安王妃真急了,“婚姻大事,可就得上心呢。再者又不是立刻就叫你成親,現在開始相看,也得好生挑選,定親成親的,怎麼也就十八了。”
可是不早了呢!
說完又自責,“其實這事兒頭一兩年我就開始當心了,就是有些挑花了眼。你跟祖母說說,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祖母,真的沒有特别喜歡哪一種姑娘。雖是咱們娘兩個私底下說話,隻我覺得,還是不要去說道人家姑娘了吧。”
這八風不動的樣子,安王妃就更急了。與顧老太太說話的時候,抱怨道:“其實這成家和立業,有什麼沖突呢?偏生阿離這孩子……嗐。”
顧老太太家裡也正給孫女相看人家,對此亦是深有感觸,連連點頭,“正是這話。雖說這婚姻大事都父母之命,可到底也得顧着些孩子們的意思才好。說到底啊,往後的日子是他們自己過呢。”
她見着鳳離後,也不是沒有品度過。隻是仔細想了一回,家裡幾個适齡的女孩兒,還真和鳳離不般配——大丫頭阿珎,從小在王家長大,脾氣随了王家太太,有些個假清高,說白了就是矯揉造作了點兒,她的性子,不适合嫁入公爵王府。二丫頭阿瑤倒是模樣性情都好,可認真算下來,二老爺身居四品,鳳離将來是要做王府世子的,阿瑤身份上就有些不對等了。剩下三丫頭阿珠和四丫頭阿珏都是庶出。
鳳離人雖好,奈何自家姑娘條件不達标。
兩個老太太面對面地歎了一回。甭管娶孫媳婦還是嫁孫女,都是件難事兒啊!
就在這長籲短歎之中,兩家人一同回了城裡。
因顧老太太一行人不是女眷便是年紀尚小,安王妃命鳳離送了他們回府去,顧老太太推辭了一番,欣然接受。
鳳離沒有坐車,騎着馬護在顧家車外,身前還抱着個皮小子,沈初一。
被鳳離摟着騎在馬上,沈初一左看右看的,小腦袋揚的還挺高。
“可把他給神氣壞了,你瞧那左顧右盼的。”四姑娘羨慕死了初一能騎馬,伸胳膊碰了碰阿琇,“九妹妹,大伯父送你的那匹小馬,叫我也騎騎成不?”
“那有什麼不成的?”透過車窗看出去,阿琇心裡頭也躍躍欲試的。她爹雖然送了她一匹小馬,可她娘說她還小,硬是不叫騎着,每天就養在馬廄裡,簡直是浪費。
四姑娘就滿意了,拿出一塊兒梨花糕塞到阿琇嘴裡頭,“那我謝謝妹妹啦。”
她性子粗放,并沒覺得有什麼。一旁的阿珎卻多少有些不滿。
她父親對孩子們一向大方,不說現下,就從前她在王家住着,父親不管心裡頭如何想,但每個月都有東西送過去給她。得了什麼稀罕的,也不會少了她的那一份兒。唯獨這回,獨獨給了阿琇一匹小馬。她去看過了,那匹小紅馬當真漂亮得很。
當然,阿珎不承認自己心底那種酸溜溜的感覺就是嫉妒了。
“咱們女孩子家家的,可騎什麼馬呢?”饒是在馬車上,阿珎也坐得端端正正的,慢條斯理地說道,“九妹妹還小也就罷了,四妹妹你都這麼大了,莫非二嬸子沒有教導過你身為女孩兒,該斯文穩重一些麼?”
一句話說的四姑娘都愣住了。
她怎麼就不斯文啦?從小她性子就這樣,祖母嫡母的都沒說過什麼,大姐姐倒來教訓她啦?再說了,又沒有規定說女孩子不能騎馬。多少女孩兒都會騎馬,還會湊在一起擊鞠呢,有什麼不斯文的了?
“大姐姐書香人家長大的,自然懂得斯文啦。”四姑娘也不是好惹的,當下就怼了回去,“我不行啊,我姨娘就是個丫頭出身,我當然也粗劣得很了。”
“你……我又沒有别的意思,還不是為了你好!”阿珎氣紅了眼。四姑娘這話,不就是在諷刺她從小在外祖家裡頭住着,不肯回家麼?
“那我謝謝大姐姐啦。”四姑娘翻了個白眼,特别不淑女。
“四妹妹!”同一輛車上的阿瑤忙輕輕喝了一句。
四姑娘倒是肯聽,張了張嘴,阿琇眼疾手快,抓起一塊兒糕塞進了她的嘴裡。
賭氣地扭過頭,阿珎心裡頭發酸,眼圈兒紅紅的。
父親續弦的時候她年紀還小,繼母又是那樣的出身,外祖母生怕她在繼母手裡頭受磋磨,就把她接到了身邊養活着。
那會兒她還不大懂事,隻知道外祖父外祖母都對自己好,舅舅舅母也都和善,表哥表姐妹也都和自己玩得好。每每回到國公府裡,卻和底下的幾個妹妹說不到一起去。再加上又有了繼母,她雖知道這也是正常的,心裡卻難免有些個芥蒂。
兩下裡一比較,自然更喜歡在外祖家裡住着。難道這是她的錯兒?
後來父親提出要把她接回來,外祖母還因此病了一場。饒是這樣,繼母親自出面去接了她,她不是也回來了嗎?
至于到了現在還拿出來諷刺她麼?
這兩年國公府雖然和外祖家裡依舊有往來,年節也有禮物往來,不少走動,但就是能夠讓人感覺到,父親與她外祖家裡,是漸漸疏遠了的。阿珎一想到這個,心裡頭就難受的很。
車廂裡氣氛一時沉悶了下來。
好在,沒過多久,沈初一就從下了馬,爬到了顧老太太的車上。
“這是累着了吧?”阿瑤笑着看了看外頭,有意想要多說幾句,“也不知道回去後,會不會喊着腰酸腿疼。”
“讓他嘚瑟呀,累的晚上尿了床才好哪。”阿琇接了一句。剛才初一騎在馬上,那叫一個得意呦。
阿瑤笑道:“叫初一知道了你這麼說他,又要哭着喊着不答應了。”
捏了捏阿琇的臉,“初一還小呢淘氣了一點沒什麼,你别總是欺負他。要是安弟有初一一半的活潑,我都隻有高興的。”
安哥兒,阿瑤的嫡親弟弟。初一出生以前,安哥兒就是國公府裡頭唯一的男孩兒。
二老爺二太太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看重,期望值高得很。二老爺在兒子三歲的時候就親自給開了蒙,後來更是延請了學問淵博的先生來府裡坐館。霍青時剛到京城的時候就,還來附學了一段日子呢。
安哥兒這孩子與初一的性格,整個兒是個天地之别。初一一天不淘氣就皮癢癢,登高上樹掏鳥窩,就沒他不敢的。用阿琇的話來說,幸而沒長毛,不然得讓人說是猴子精轉世。
安哥兒就完全不同了,那叫一個悶啊。阿琇今年都六歲了,一年到頭的愣是很少見到這位堂兄——他都在外書房裡苦讀哪。
這才十來歲,都快念成了老夫子了。
就像這次去鐵梨山,阿琇她們都來了,初一也來了,顧老太太也去叫人問了安哥兒,安哥兒愣是不肯來哪。
“堂哥最是用功了,二姐姐平日裡多關照關照他就好啦。”
阿瑤歎氣,“我就怕他用功太過了,累壞了身體呢。”
鳳離送了顧老太太等回到國公府,早有溫氏和二太太三太太迎了出來。鳳離略坐了一下,便告辭離開。
溫氏好幾天沒見着阿琇和初一了,早就想念得很。這會兒見到了,自然歡喜。尤其看到阿琇和初一兩個孩子都是神采飛揚的模樣,更是高興。
初一更是興奮地不行,膩在溫氏身邊叽叽喳喳,“跟阿離哥哥一同騎馬回來的。哎呀阿離哥哥的馬可真好,黑馬,全身上下都沒有一點兒雜毛呢,油亮油亮的。坐在馬上甭提多威風啦。母親,我也要馬,不要九姐姐那種小馬駒,要像阿離哥哥的馬那樣的,高頭大馬!”
溫氏還沒說話呢,阿琇先不高興了,“什麼呀,你個小人兒要什麼高頭大馬?你上的去馬麼你?”
一邊說着,一邊走到了初一跟前,伸出手去在初一頭頂比劃了一下。
初一還是個小娃子,肉嘟嘟的小臉兒呢。全府的人裡數他最小,個頭兒當然也是最矮的。這簡直是小娃子初一心裡頭的痛啦。
“九姐姐你最壞了!”初一一頭滾進了顧老太太懷裡,“祖母你說句公道話呀!”
顧老太太摟着初一,樂呵呵地說道:“對對,初一得要高頭大馬。”
又告訴溫氏等,“才回來,倒是有些乏了。你們該忙忙你們的去,讓孩子們也都回去歇歇,咱們晚上再一同吃飯。”
溫氏等都起身應了,各自帶了孩子回去。
二太太領着阿瑤和四姑娘一同回了二房,問四姑娘:“累不累?”
四姑娘就笑道:“并不很累,就是坐車坐久了,腰背有點兒酸的慌。”
“那就回去歇着,等會兒我叫人把飯送到你房裡去。”二太太和藹地說道。
四姑娘就知道嫡母是有話要跟二姐姐說,很有眼色地立刻就走了。
“阿瑤,送你們回來的那位公子,就是安王府裡的大公子吧?”二太太也去過王府裡,見過一兩次鳳離,“上次見到的時候,他還小呢。沒想到幾年過去,竟是長得這般出色了。”
雖然不大明白母親為什麼突然提起鳳離來,阿瑤也還是點了點頭,“這次去鐵梨山,正好碰到王妃娘娘也去上香。今日一同回來的,王妃娘娘說咱們去的都是女眷和孩子,就命大公子送了我們回來。”
二太太拉着女兒坐下,“那這兩天,你們都同王妃娘娘在一處?娘娘對你們可還好?”
“自然是好的,說話也和氣,還賞了我們東西。”阿瑤就讓自己的丫鬟上來,将鐵梨山上帶回來的梨花糕梨花蜜都拿了過來給二太太看,“母親,這些都是現做的,味兒真好,我吃着比咱們府裡的強,您也嘗嘗。這蜜兌了水喝最好。”
一樣一樣地将東西擺在自己母親面前。
二太太見她眉目清明的,好像完全沒領會自己的意思,笑了一下,也就不再提安王府的話了。
阿琇也正在給溫氏展示自己帶回來的東西呢。
“梨花糕好吃得很,娘嘗一嘗。”先塞進了溫氏嘴裡一塊兒。
溫氏平時不大愛吃這些東西,卻還是不願掃了女兒的興緻,咀嚼了幾下,笑道,“香甜得很。”
阿琇得意,“當然啦。還有哦……”
讓丫鬟倒了茶來,自己親自打開了一隻青瓷小罐兒,挑出些蜂蜜來兌在水裡,捧到溫氏嘴邊,“母親嘗嘗這個。”
溫氏同樣笑着喝了。
“這平安符是請人開了光的,母親帶上一個。”阿琇又拿出平安符來給溫氏挂在了身上。
“這是父親的,這是給外公的,這是給趙嬷嬷的……”阿琇一樣一樣地分派着。
“我的阿琇就是懂事,這麼小想的就這樣周到啦。”溫氏摸着阿琇的頭發,笑得欣慰。
初一不甘心地在旁邊大叫,“我也有給娘和外公帶了梨花糕哪。”
就是回來的馬車上都給吃了。
溫氏摟着兒子笑個不停。
晚間,在顧老太太的春晖堂裡一同吃了飯。等二太太等人都走了,溫氏和靖國公又留了下來。
“可是有事兒?”顧老太太怕夜裡睡不着,晚間是不吃茶的。翡翠倒了溫水來,溫氏親自端給了顧老太太。
然後坐下了,方才笑着說道:“并沒有什麼大事,隻是幾個丫頭都大了,這不是正在相看人家麼。就想問問母親,可有中意的人家?”
顧老太太也笑,“一轉眼孩子都大了。我這幾年都沒怎麼出去過,倒是你們做父母的看了才好。就是一樣,都是丫頭,在家裡千好萬好,有什麼錯處咱們也都能包容着。可是嫁了人,各種規矩就得立起來了,哪兒還有松快的時候?所以我想着,什麼門第啊家世啊這都不重要,看着孩子人品好,家裡門風清正才好。”
“我們也是這麼想着。”聽到婆母這麼說,溫氏心裡頭也暗暗點頭,老太太是個明白人。
顧老太太看兒子和媳婦的神色,溫言問道:“可是看中了哪個人家兒?”
溫氏看了看丈夫,才緩緩說道,“倒是有戶部李侍郎的夫人向我打聽過,我聽着那個意思,是看中了三丫頭。隻是咱們家跟李家素無來往,我也正在打聽着。三弟妹娘家有個姑姑嫁入了李家,雖然已經出了五服,也多少還知道點兒。李侍郎家的長子,如今十七歲了,亦是庶出的,因出生後沒了姨娘,李夫人膝下又沒有孩子,便把這孩子當做嫡子一樣的養大了。我聽三弟妹說,這李公子倒也是個上進的孩子,已經中了秀才的。”
六部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兒了。
“确實不錯。”
顧老太太沉吟。别的不說,李家的門第已經是相當不錯了,特别是大公子還有了功名,十七歲就是秀才了,可見書讀的也不錯。等個幾年文章老道了,秋闱中舉怕也不是什麼難事,前程不愁,是否庶出也并不重要。
就隻一樣,“這李家怎麼會看中了阿珠的?”
要知道,她生怕阿珠也随了白姨娘,弄出什麼才子佳人的事兒來,輕易都不會叫阿珠出去走動的。
“正是這個也叫我心裡頭疑惑呢。因此上,我也沒當時就應了李夫人。若是母親覺得還好,不如找個由頭出來,咱們見見那個孩子?”
溫氏不是個苛刻的人,阿珠雖然是國公府的姑娘,可說到底是庶出的。這年頭兒做親,多少的人家在給兒孫們相看姑娘的時候,先要問一聲嫡庶的。李家,對阿珠來說實在是一個太好的機會了。
“難為你為了三丫頭如此費心。”顧老太太欠身過去,拍了拍溫氏的手。
“還有一樣。”溫氏續道,“阿珠是妹妹,也并沒有越過阿珎去的道理。隻是……”
顧老太太就看她。
溫氏有點兒為難,“王家那邊,有意為他們家的二公子聘娶阿珎。”
王家,阿珎的外家。
阿珎外祖父身居一部尚書,已經是入了閣的。按說,本就是姻親,阿珎又從小在王家長大,表兄妹做親,算是再好不過的了。
溫氏有溫氏的顧慮,顧老太太很明白。從她這裡說,也并不願意阿珎再嫁入王家。
王家老太太雖然一直以書香人家自居,但是從她來講,真不是什麼明白人,從她一直不肯叫阿珎回到國公府就能知道。
顧老太太也得承認,這個親家對阿珎是真心疼愛的。顧老太太一直都明白親家的心思,卻并不想回應。王尚書有子二人,都是從讀書上搏了功名出來的。王家大爺外放一州知府,除了長子長女外阖家都在外地。王家二爺如今在四夷館裡,不大不小是個正六品。
要是王家為長房的大公子求娶阿珎,顧老太太或許還有幾分樂意。但王大公子已經娶妻,二房的長子王二,也并不是說有多麼不好。顧老太太不喜的,是王家的二太太。
說起這位二太太,那真是一言難盡。因就隻有王二一個兒子,一直就把兒子看的比眼珠子還重。當初阿珎在王家住着的時候,王二太太生怕公婆生出親上做親的想法來,忙忙地把自家的侄女也接到了身邊兒,可是把顧老太太給膈應壞了。
她孫女堂堂的國公府嫡女哪,難道上趕着去親近你一個六品官的兒子麼?
還有一點,王二被他娘寵得有點兒過了,前程還不知道在哪裡,身邊已經被王二太太放了一個又一個的丫頭。
就這一點,顧老太太也是看不上王家的。
“你的意思呢?”顧老太太就問兒子。
靖國公搖頭,“門不當戶不對的不說,兒子就想着,阿珎王家的那個表哥,實在不是什麼良配。”
小小年紀就有通房了,他那會兒也是成親以後才由着妻子給安排的好不好?
“那就再看看吧,京城裡也不是隻有王家。”
顧老太太對兒子的話還是很滿意的。她也看不中王家。
“那下次若是王家再提起來,我便回絕了。”溫氏點頭。
按說,這兒女結親,誰家樂意不樂意的也是正常。溫氏這一回絕王家,卻氣壞了王老太太婆媳兩個。
“真是豈有此理!”王老太太跟丈夫抱怨着,“阿珎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我疼她,跟在咱們家幾個丫頭有什麼不同?莫非阿珎的終身大事,我說不得半句嗎?”
王尚書年屆六旬,頭發都花白了。他出身寒門,早年間苦讀,如今身子骨就不大好了。因此,就生出了緻仕之心。隻是兩個兒子尚且不能撐起家門,他又隻能苦苦熬着,想着等到兒子們更進一步後,再說緻仕之事。
比起妻子來,王尚書能做到如今的位子,自然是更加精明。
“阿松配不上阿珎。”王松,就是他那個二房的孫兒。
他雖是閣臣了,可說到底,二兒子不過六品,門第對不上。
王老太太一拍椅子,“一個是我的親孫子,一個是親外孫女,怎麼就配不上了?”
說着就抹起了眼淚,“我為了什麼?當初阿珎母親嫁給了沈家,我不樂意,你非得攀高兒。女兒沒福氣,早早就去了,我心疼孩子,怕她受了委屈才接到身邊的。眼瞅着她一天天大了,如今也是要嫁人的年紀了,我更是舍不得了。”
“老二雖然官不大,那也是自己考出來的。往後,誰能說不能走到你這步兒啊?”
王尚書心說,這還真不能。他的兒子他清楚,長子尚可,次子能夠入仕已經是幸運。在禮部裡頭這麼多年,又有他看顧着,也沒能有過什麼大的成績出來,這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前程也就這樣了。王尚書倒也不求别的,兒子平平安安地當個六品官,也就罷了。
“算啦,沈家不樂意,咱們再去求别家也是一樣的。京城裡閨秀這麼多,難道還能找不到你可心的孫媳婦?”
“我就看中了阿珎!”王老太太固執極了。她跟王尚書是貧賤夫妻,這麼多年了,雖是脾氣秉性不同,但夫妻間關系卻融洽。她執拗性子一犯起來,聲音也高了,“你以為我是為了門第哪?你想想,做媳婦的哪個不受磋磨?難道你就舍得阿珎去别人家裡立規矩?到咱們家就不同了,我是她親外祖母,莫非還能給她立規矩?隻有疼的!”
王尚書少不得将老妻勸了又勸。
王老太太臉色十分的難看,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沒有。
溫氏這邊了解了婆婆和丈夫的意思,也放下心來,重新給阿珎相看人家。
好在到了春天裡,今日一個賞花會,明日一個踏青宴,京城貴婦圈子裡熱鬧極了。大房二房都有适齡的女孩兒,溫氏和二太太也都帶着幾個丫頭走動了起來。
這天,溫氏歇晌才起來,三太太就匆匆地來找了她。
“什麼事這樣的急?”溫氏見三太太臉上都滲出汗珠兒來了,十分地詫異。
三太太哎呀了一聲,“正有事問嫂子呢。”
一扭身坐在了椅子上,連茶都沒讓上,就揮揮手叫丫鬟們出去。
溫氏見她面色焦急,忙問,“怎麼了?”
“我問嫂子,大丫頭的親事定了王家?”
溫氏就愣了。
“這是哪兒的話?王家雖然有這個意思,同我說過,隻是老太太和我們老爺都不樂意啊。”
且不說她已經回絕了王家,就算是還在考慮之中,也沒有往外傳的道理呀。
天氣漸漸熱了,三太太用帕子扇着風,“我今兒不是去了我小姑姑家裡麼,小姑姑說,王家那個二太太,這幾天是見人就誇咱們家大丫頭,什麼模樣也好,自小在他家裡讀書識字的,也明事理,還時常做了針線送過去孝敬她婆婆和她。她是時時刻刻都想着把大丫頭再接到身邊兒呢。”
溫氏氣得渾身發抖,“這話怎麼說的?”
她這兒成日裡帶着阿珎出門走動,結果阿珎親舅媽說些這樣語焉不詳的話?
這都不是拆台,這是一盆髒水潑到了沈家身上。
“那嫂子怎麼辦?”三太太也氣。
王二太太這事兒做的實在膈應人。
她是阿珎親舅媽,如果真想做親,被拒了一次,擺出真誠的樣子來,好好與老太太和大嫂說,直說親上加親再不會委屈了阿珎,成不成的都還是親戚呢。這麼四處說道是怎麼個意思?
你要是跟她去計較,她還得喊聲冤枉,說自己沒别的意思,完全是誇贊外甥女呢。
“要不,告訴老太太一聲?”三太太就出主意。
溫氏冷笑,“等我先問問阿珎。”
阿珎正在上課呢,溫氏讓人叫了阿珎來,溫氏沒半分婉轉,劈頭就問阿珎:“到底孝敬了王家多少的針線?”
阿珎的臉頓時就紅了。
“并沒有多少。就隻上回,給外祖母做了兩條抹額。”阿珎低下頭,嗫嚅着出聲。眼看着溫氏臉色不好,忙又補充,“我也孝順了祖母兩條。”
三太太實在不知道說這孩子什麼好了,這會兒難道是在計較給誰沒給誰做針線的事兒麼?
“還有麼?”溫氏倒是沒有那麼憤怒了,“難道沒給你二舅母一些孝敬?”
阿珎頭更低,不吭聲了。
“叫沉香進來。”
沉香,阿珎的貼身丫鬟。原本,這是國公府裡買來的,因生得幹淨,人也伶俐,顧老太太特意給阿珎使喚的。阿珎住在王家那幾年,都是沉香在身邊服侍的。
阿珎聽見叫沉香進來,忙擡頭說道:“太太……”
“閉嘴!”溫氏怒道,“問你的時候再說!”
她面容溫婉,平日裡當家管事也是和風細雨,從未發過火。阿珎頭一次見到溫氏如此動怒,一時間就吓到了。
沉香早在外頭候着了,聽見溫氏的厲喝,腿都要軟了,戰戰兢兢地走進了屋子裡,低頭含兇,等着迎接溫氏的雷霆之怒。
沒想到,等了半晌,也沒有聽到動靜。
偷偷擡起頭看了一眼溫氏,見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隻一雙眼睛雪亮,正盯着自己。心裡一慌,就跪了下去。
“看這個樣子,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過來。”溫氏終于開口了。
“奴婢,不,不知道。”沉香聲音很低,沒勇氣再擡頭看一眼溫氏。
溫氏冷笑,“那好,我問你,你實話實說。大姑娘平日裡可有什麼東西往王親家家裡孝敬的?”
“……”沉香偷眼看阿珎,阿珎臉上脹得通紅。
“有時候是兩樣點心,有時候也有給王家老爺和老太太的針線。”
“這也正常,平日裡兩家都有走動。旁的呢?”
溫氏反而露出了笑,“譬如給你姑娘的二舅母,可有什麼沒有?”
沉香聽見二舅母三個字,已經吓得渾身都發抖了,匍匐在地不敢吭聲。
不過一時三刻,溫氏和三太太就都問明白了。
阿珎回來後,兩家正常的走動并不少。王家是二太太當家,時常讓人給阿珎送點兒果子之類的。溫氏并沒有放在心上,每次她都安排了回禮。
就阿珎所說的孝敬外祖父母的針線,其實也是禀明了她,光明正大給送過去的。
她不知道的是,每回這阿珎還另有給王二太太,或者說是她二表哥的東西哪。
“我也是傻了,咱們家大姑娘,叫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沒給阿珎解釋的機會,也沒有責備什麼,溫氏叫人把阿珎送回了屋子,捏着眉心對三太太說道。
三太太見她臉上有疲憊之色,勸道:“嫂子也是為難。就沒想到阿珎這孩子如此糊塗。”
樂意嫁到王家去,你就别跟着嫡母到處走動啊。結果呢,這邊兒溫氏帶着她到處相看人家,背地裡卻來了這麼一手,這不是明晃晃地打溫氏的臉?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沒有個不生氣的。
“要不,去跟老太太說一聲?”三太太想來想去的,提了建議。
溫氏覺得一顆心都乏累,“我是不管了,看老太太的意思吧。”
王二太太這麼說過幾回,任是誰聽了都得以為是王沈兩家都有了做親的意向了,誰還會看中阿珎?想到這些天自己還替阿珎仔細挑選了好幾家人選,溫氏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人不定怎麼笑話她呢。
溫氏心灰意冷了。也沒有拖着,當下就和三太太一起去了顧老太太那裡。
幸而幾個姑娘都在上課,顧老太太這裡很是清靜。同樣讓丫鬟們都除去了,溫氏才緩緩地跟顧老太說了此事。
雖然溫氏說得比較委婉,顧老太太聽明白後,還是被氣了個倒仰。拍着桌子一疊聲地說道,“叫人備車,我去王家親自去問問她們倒是個什麼意思!”
一口氣嗆住了,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
三太太忙替她撫兇口順氣兒,勸道:“母親别這樣,您這麼大張旗鼓地去了,反而讓她們中了意。”
“多大仇哪,這麼毀大丫頭的名聲!”顧老太太紅着眼恨聲道。
溫氏跪下了,“都是我當家不利,竟沒有發覺。”
“哎大嫂你快起來!”三太太又忙着去扶溫氏。
溫氏搖搖頭沒起來,“好歹大丫頭叫我一聲母親,我确有失職。”
“這都是哪輩子修來的冤孽啊!”顧老太太長歎一聲,聲音裡帶了哭腔,讓溫氏起來坐下了。
“我知道你的難處。隻是再沒有想到,大丫頭她,她……她怎麼能留下這種把柄給人呢?她就沒想過她的妹妹們啊!”
隻是如今,再憤怒傷心,又有什麼用?
“實在不行,給她看個外省的人家,門第不必高,孩子上進就好。咱們家也不會少了她的嫁妝,遠遠發嫁了吧。”
顧老太太是死活看不中王家。這哪兒是做親的意思啊,簡直是要結仇。
溫氏垂眸,“叫我說,阿珎既然願意,想必王家也有可取之處。不如,就成全了她的意思吧。不然就算嫁到别人家裡,往後也過不得安生日子。”
況且,别人家又做錯了什麼呢?
顧老太太閉了閉眼,一聲歎息。
靖國公落衙回府後,顧老太太将他叫了過去,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靖國公回到正房的時候,臉色都陰沉的不行。
“阿珎的事情,母親的意思,就随她去吧。”靖國公整個人都像是老了好幾歲。他有點兒頹喪,“這孩子,忒也不知道好歹!”
溫氏坐在妝台前,一下一下地通着自己的長發,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
有丫鬟送了茶水上來,靖國公接過來一口灌了下去。水有點兒甜。
“這是加了蜜?”
想起貼心的小女兒,靖國公一顆老心才算是舒服了一點兒。
溫氏看着銅鏡中的丈夫,“你也别太過生氣。孩子大了,總是有自己的主意。我仔細想過了,王大人一部尚書,又是阿珎的嫡親外祖,往後對她也不會差了。阿珎又跟她表兄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彼此中意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隻盼着她往後,好好過日子吧。”
有王老太太那樣糊塗的太婆婆,有王二太太那樣刁鑽尖刻的婆婆,溫氏覺得自己這話說的,其實挺昧心。
然而阿珎自己樂意,又有什麼法子?總不能因着她,壞了其他幾個女孩兒的名聲。
她就隻等着看阿珎自己後悔那天就好。
靖國公沒那麼樂觀。剛才老太太跟他說的時候,他都想直接打上王家了。沒這麼毀人的!
到底還是被勸住了。
此時看到溫氏如此,便也知道妻子被傷了臉傷了心,起身過去站在溫氏身後,搶過梳子一聲不吭地替溫氏梳起了頭。
就隻幾下,溫氏就皺着眉頭躲開了,“你這是氣我?頭皮都要被你弄破了!”
“我就隻覺得,有些對你不住。”靖國公放輕了手,歎道。
初時他也在心裡頭稍稍怪了一下溫氏,覺得她對阿珎不夠上心。隻是仔細想想,本來就是隔了肚皮的,阿珎自己又不肯親近溫氏,難道能怪溫氏不把阿珎當親生女兒來?這話,不用老太太說,他自己也能想明白。
平心而論,溫氏嫁給他以後,無論對上還是對下,都做得足夠好了。
阿珎,實在是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