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丁滔一時間心跳聲如鼓,大白天的,額頭都吓出不少密集的細汗。
他擡起手擦,語氣不安:“死人?不……不就是鬼?”
楚月檸點頭說:“是,人吃飯靠嘴,鬼吃飯靠聞。鬼吃過的飯,人再去吃就無色無味,形同嚼蠟。其實,如果不是你粗心,其中的蹊跷應該早就有發現。”
丁滔啞口無言。
大腦因為恐懼,迅速回憶這一個星期與老阿伯接觸的怪事。
“是……第一次的時候,阿爺沒吃炒粉,我擔心浪費就吃了一口,确實沒一點味道,後面也拿去喂了流浪貓狗。”
“還……還有一次,老阿伯非要給錢,我知道他沒錢就問哪裡來的。他說是撿到的錢,我就不想要,奈何争論不過,最終收了錢。”
丁滔當時準備要去給病人打針,随手就将錢揣進了褲兜。
“結果,等到第二天,下班回家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裝在褲兜裡的是紙錢。當時,我還以為是老阿伯老昏眼花,将撿來的紙錢當做了真錢。”
醫院每日都有不少病人去世,有時候會有迷信的病人就在廁所偷摸着燒紙錢,認為紙錢能夠讓死去的親人打點好黑白無常,去地府的路上能夠少受罪。
所以,丁滔也沒覺得老阿伯撿到紙錢有什麼詭異。
不過,他細細回憶老阿伯的面容,感覺和前兩個星期見到的模樣并沒什麼改變,也就想要再确認下。
他小心翼翼的問:“大師,那位阿爺什……什麼時候死的?會不會之前還活着?”
楚月檸掐指算了算,“具體時間應當是在上個星期,你當時見到的已經是鬼了。”
丁滔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好端端的,怎麼就他見鬼?醫院護士那麼多。
将糖水放在桌上,他擡頭望了一眼在看到張記茶餐廳時,神情苦悶:“大師,我先進茶餐廳打個電話。”
楚月檸知道普通人見鬼,一時間都難以接受,除非親自能夠證實。
“行,你去吧。”
等丁滔進了茶餐廳。
街坊們就非常好奇,從前,他們都是從電影才能得知鬼魂的存在,怎麼現實裡也真有嗎?
于是,他們就紛紛問了起來。
“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嗎?”
“對啊,大師,鬼魂到底長什麼樣?”
楚月檸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望了一眼茶杯裡被急浪沖着打旋的翠綠葉子,擡頭說:“有的。”
街坊們見大師願意說,就全部安靜下來,一個個提着耳朵聽。
楚月檸将茶杯放下,“人死就會有魂,魂即時你們常說的鬼,魂魄脫離軀殼後,原本要到地府排隊報道,如果有未了的心願才會滞留人間。”
有街坊就問:“護士小哥遇到的鬼魂,也是有未了的心願才會滞留人間嗎?”
“應該是吧,他每晚都到哥哥仔那要東西吃。”
“奇怪,你們說老阿伯的鬼魂要真是想吃東西,那為何吃過還不走呢?像上班打卡一樣,晚晚去哥哥仔那報道。”
“要我說,就為吃東西頻頻現身吓唬人。做鬼這麼缺德,不如煙消雲散。”
楚月檸聽着街坊們的意見,笑了笑,“人有好人也有壞人,鬼也是這樣,有壞鬼也有好鬼。不是每隻鬼都會想着害人。”
“大師啊,那厲鬼呢?”有個比較年輕的青年站了出來,他兩手提着買的幹貨水果,明顯就是出街買貨半途折回來看八卦,滿臉好奇,“厲鬼是否也分好壞?”
楚月檸想了想,用了大家都能聽懂的方法解釋:“厲鬼形成的原因,通常是因為極大的怨恨、執念,死的時候,這股怨恨無法平息,便會讓其會厲鬼化。”
“鬼若成為厲鬼,一般是沒有好壞可以來形容。它會失去神智,隻為了達成目的,甚至會在此過程中傷害其他人。不論任何玄師發現厲鬼,都會出手選擇打殺。”
變成厲鬼的鬼魂,隻有一個下場。
那就是魂飛破滅,再無投胎的可能。
現場的街坊唏噓不已,忽然,有人眼尖指着張記茶餐廳。
“你們快看,小哥出來了!”
衆人目光看了過去。
若說之前進去打電話的丁滔隻是有點害怕,出來的丁滔就已經明顯吓到魂不守舍,路都走不穩。
他蒼白着臉,無力的扶着玻璃門,走來糖水攤的過程中,一邊走就一邊抖,腿越走就越像個螃蟹。
好不容易,丁滔才扶着桌子坐下,抖着聲音,“大……大師,那位爺爺,真……真的死了。”
天知道,從同事口中确認老阿伯死訊的時候,他有多震驚。
連着一個星期啊,老阿伯都是十一點半來找他。
他好心自掏腰包帶的食物,對方竟然是鬼?
這讓他以後怎麼直視夜班?
“大師,我最近精神不振是否與阿爺有關聯?”
“有是有點。”楚月檸淡聲解釋,“鬼是屬陰氣的産物,人的精神又時時刻刻與陽氣相聯,老阿伯來找你的次數多,也就讓你不可避免的沾染了陰氣,上夜班本就消耗陽氣,陰盛陽衰。如此一來就是表現為精神萎靡。”
丁滔聽見真與對方有關,神色當場就變了,忿然作色。
“我與阿爺無冤無仇。有次他躺在病床不能起身,想要吃水果,都是我午休的時候替他買回。怎麼……怎麼到頭來,他反而還要害我?”
丁滔越想就越氣。
港劇恐怖電影不就說了麼?鬼找活人都沒有好事,指不定想拉他去當替死鬼。
“你想錯了。”
一道輕輕的聲音傳來。
讓憤怒上的丁滔回了神,詫異看過去,“大師?”
楚月檸搖了搖頭,“其實老阿伯來找你,也算是情非得已,他的遺體到現在還在養和醫院的太平間,沒有親人接引下地,隻能徘徊在醫院中。”
“恰巧呢,臨死前他不能進食。醫生沒有辦法隻能打營養液吊着命。可光有營養液,也隻能用來維持身體機能,并不能夠消除饑餓感。”
話說到這,街坊們就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老阿伯最後是活生生餓死的。”
“在如今的太平日子,還有餓死的人,聽這好可憐。”
楚月檸就說:“能吃上東西,就成為老阿伯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執念。”
丁滔心又慌又驚。
聽說老阿伯是餓死的,又必不可免的升起幾分同情心。
“那……他怎麼不找孩子?光找我?”
楚月檸說:“其實,他也知道經常找你不好。你應該知道他生的是什麼病吧?”
“知道。”丁滔看過老阿伯的病曆本,想起病曆本上一連串的病史唏噓感歎:“原發性支氣管肺癌,拖了很久已經晚期,治不好。醫生都說這個病耽擱這麼久,就是因為他能忍。”
其實,丁滔在老阿伯的病房時,也聽過不少八卦。
說什麼,老阿伯的兒子媳婦嫌棄他生了重病,平日也不來醫院看望他。剛剛打電話給同事,同事甚至說老阿伯每日在醫院枯等家屬,直到斷了氣都沒有盼來。
“大師,你說他家人為什麼不接老阿伯的遺體回家?”
“接?”
楚月檸掐指算了算,笑着搖頭,“他兒子知道父親在醫院欠了不少醫藥費,來接遺體就要給錢,他怎麼敢來接?”
一句話說出來,街坊們的眼睛瞪的老大,一個個被氣的破口大罵,七嘴八舌。原本安靜的廟街立刻鬧哄的像是集市。
“個死撲街!冚家鏟!生兒子沒屁眼的東西!”
“自己親生老爸生病都不理,真是天打五雷轟!”
“生塊叉燒都好過生他,叉燒起碼還能吃。”
“真是喪良心,人都說落葉歸根,人死歸墳。結果,老人家連土都沒辦法入。”
“唉喲,想想真是陰功。太平間的冰櫃很凍的,老人家又凍又餓又沒錢,他或許真的沒辦法才會找上小哥吧。”
“唉,人老了,真的聽不得這些事。”
丁滔臉上浮起濃濃的心疼。
他上班的時候,曾聽老阿伯提起過不少年輕的事情,一個人從大陸來香江打拼,曾經吃過不少苦頭,後來娶妻生子又為了在香江紮根,省吃儉用大半輩子,才在深水埗買了一間房。
買房不容易,養大孩子也不容易。
誰能想,老了到頭會是這樣的下場?
丁滔深深歎氣:“大師,老阿伯這樣天天晚上來找我也不是辦法,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不再來?”
說到底,丁滔還是害怕的,不知道老阿伯是鬼的時候,他或許還能夠堅持買東西。現在知道老阿伯是鬼,就算對方不是壞人,他也怕啊。
楚月檸端起茶杯喝了水。
想了想。
“人和鬼不一樣。人餓,吃飯就好。鬼餓,人世間的飯肴已經解決不了饑餓感,他就算吃了一頓,其他時候也随時會處于饑餓的狀态。”
丁滔急忙問:“那鬼吃什麼東西呢?”
“鬼吃香火,吃供奉。”楚月檸解釋,“今晚,你去買白燭,和可以燃點的香。記住,香要買大捆的,白燭也要買夠九十九隻,一次性燒給他。他的魂徹底吃飽,日後也就不會再來找你。”
丁滔馬上就記了下來,随後又猶豫道:“阿爺以後是不是還會在醫院飄蕩?”
“是。”楚月檸也沒避諱,“不過呢,他還是想要回家。”
人操勞一輩子死在了醫院,最後還沒發落土歸安。
丁滔被觸動,眼圈紅了起來問,“是不是阿爺的兒子将他接回去,他就能夠安息了?”
楚月檸微歎:“确實是這樣沒錯。”
“多謝大師,今晚我就去辦這些事。”丁滔提着糖水,付了算卦和糖水錢就離開。
現場的街坊唏噓不已,頗為感慨。
“人到晚年死在醫院,這還不算,死了還要睡太平間不能夠下葬,真是慘。”
“大師,你說老阿伯的兒子究竟怎麼回事?好歹是生他養他的父親,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狠心?”
楚月檸端起茶杯,“他兩的事,其實很難論對錯。”
“老阿伯的兒子其實很怨恨父親,認為父親并不愛他。後來呢,又娶了個厲害的媳婦,平日老阿伯和他們住在一起,還會經常被兒媳婦罵髒。說來也是老阿伯能忍,其實他得病已經很久,生生忍了十幾年,直到晚年身體素質下去,腹部腫脹疼痛,他實在忍不了才來醫院檢查。”
“開始,兒子還是願意治療的,兒媳婦見老阿伯病了,就诓騙着老人将房子過到兒子的名下,直到後面治療費越來越多,兩個人才沒有再來醫院。”
她旋轉着茶杯,搖頭:“說到底,還是父子之間存在着隔閡。如今天人永隔,有些事也難有回旋的餘地。”
街坊們議論紛紛。
“都說父子難有隔夜仇,唉。”
“太可惜了,你們說人活着的時候,有什麼誤會不能夠解決?”
“我們這些旁觀者,也隻能想開點,好在有大師指點,老阿伯起碼不用再餓肚子了。”
“其實,丁先生怕成那樣還願意燒香火,性格真的不錯。”
“沒錯。”
一道饑腸辘辘的腸鳴音傳來。
小桌的旁側還站着一位衆人看不見的老人。
老人面如枯槁穿着病号服,他瘦的眼珠脫眶,眼白暴露在外瞳孔極小。滿是溝壑的臉上也仿佛隻剩下一層皮貼在骨頭上,病服的衣擺挂着一串冰,赤着腳站在地上,滋滋往外冒着寒氣。
風一吹,老人不斷打着抖。
最近丁滔的精神不好,老人擔心丁滔會出事都跟在身旁。平日沒事就躲在丁滔的袋子裡,有好幾次丁滔恍惚着撞到東西,都能感覺到衣擺有人拉,從而避開了禍事。
老人剛做鬼,很多事不懂,自然也不懂不能靠活人太近。
如今知道了,他自責于自己給丁滔帶來的麻煩。
饑餓一事被解決。
老人家滿懷感激,朝着楚月檸深深鞠了一躬。
楚月檸放下喝水的茶杯,微微一笑。
算是回了老人家的這一躬。
下一瞬,老人就化作一道青煙消散開。
糖水攤不遠處。
丁滔頂着熊貓眼,找了一家開在角落的壽材店買好香燭,臨出門時,他又猶豫起來,回首去看壽材店的老婆婆。
“阿婆,你說,别人家的閑事我該不該管啊?”
老婆婆帶着抹額,雙手背後穿着精神抖擻的盤扣棉袍,聽見年輕人想要管人家的閑事,就龇嘴露出一顆金門牙。
“我催!管别人家的閑事,吃飽撐住了啊?”
丁滔提着糖水笑了笑,他将裝着香燭的袋子跨在胳膊肘,單手打開糖水蓋子一飲而盡。
然後,擡腳跨過門檻,沒有猶豫當街就攔下了一輛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