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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放鷹台(1)

芈月傳(壹) 蔣勝男 4762 2024-01-31 01:07

  忽忽三年過去。

  這三年裡,芈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限制不住她的活動了。她跳出低矮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

  樹林裡,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梢頭,快樂地鳴叫着。

  不遠處的樹上,一張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锃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拔毛、清洗,插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将整根樹枝都拿走了。

  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阿姊”。

  芈月大模大樣地将弟弟芈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制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

  芈戎早知道自己親阿姊這個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順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禦,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

  芈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

  芈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

  芈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着,便伸手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

  芈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搶奪起來。兩姐弟正争得快意,卻聽得後面一聲歎息。芈月一驚,手便一松,整隻烤雞被芈戎奪了過去,他迅速地跑遠了。

  芈月隻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争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隻因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

  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芈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芈戎雖然信服于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着;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

  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完全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态。而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不會喜歡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但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

  黃歇皺眉看着芈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争,可是内府之人克扣你們的東西了?”

  芈月撲哧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内府并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着子戎玩罷了。”

  芈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癡肥的樣子,這模樣楚威王大為不悅,押着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

  莒姬正是要做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将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好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癡肥,失了體統?

  于是,芈戎被莒姬禁着,更是嘴饞,被芈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芈月一半是怕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芈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縱他一回,但也克制着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

  她不欲使黃歇誤會,便将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

  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冢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卷可會背了?”

  芈月點頭道:“自然。”

  黃歇道:“隻可惜你們居于離宮,禮樂書數禦射這六藝,除了書與數,其餘的都隻學得皮毛……”

  芈月笑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

  黃歇搖頭道:“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就能了解的。居移氣,養移體。隻有經曆過各種朝賀祭禮,才能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曆,用竹簡是學不到的……”

  芈月一揚眉,道:“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

  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皿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

  芈月拊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一滿,整個朝堂也煥發了新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闱,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

  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

  于是公子芈戎便随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内侍随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着又下了一個口谕,言公主芈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

  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着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

  傅姆女葵擔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豈非……”

  莒姬冷笑道:“威後真是舊時脾氣不改,就算是沒有好處的事,她也非要讓人難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随公子一起了?”

  莒姬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是無可奈何,想要達到目的,便不能不付出代價啊!”

  想要讓芈戎入學,便不得不讓芈月離開自己,在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歎,隻能拜托鄭袖在宮中的羽翼暗中照顧了。隻是高唐台是楚威後的勢力範圍,莫說鄭袖,便是連南後恐怕也無法插手其中。

  想到這裡,莒姬擡頭道:“女葵。”

  女葵應聲。

  莒姬輕歎一聲,芈月隻有獨自入高唐台,讓楚威後覺得自己并不重視這個女兒,她才不會對芈月懷着更深的惡意。何況在絕對的權勢之下,她便是跟随芈月入高唐台,隻怕也未必能夠庇護住她,反而會讓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隻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随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後公主一身,便隻能系于你了。你便是死,也要護住她。”

  女葵跪地,鄭重地道:“奴必不負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護住公主。”

  莒姬長歎一聲,叫來了芈月,将其中經過仔細地告訴了芈月。

  芈月聽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道:“那麼,我此後如何才能夠再見到母親,再見到戎弟呢?”

  莒姬本憂她過于聰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說服她,不承想她如此懂事,不由得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兒,你自然還能夠常常見到我們。泮宮就學,初一、十五自會休假,想來你在高唐台學習,也是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來,與我們共聚一日。其他時間,你若是想母親了,自也可以回來。”

  芈月緊緊地抱住了莒姬,悶悶地道:“母親,我當日一心想着喪期早日結束,我們便可以走出離宮,回到宮中去。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呢?早知道如此,我們還不如繼續留在離宮,這樣也不必一家分離。”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想你離開我,可是,母親卻不得不這麼做。我們龜縮在這離宮中,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躲在陰影中,或可祈求虎狼忘記了我們,忽略了我們,但仍然一生擔驚受怕,生怕被看到了就會像蝼蟻一樣被蹍死。但這樣的日子,我可以過,你和子戎不能過。”

  芈月轉頭拭淚道:“是,母親,我明白的。”

  莒姬肅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皿胤,不能一生躲在角落裡,像庶民一樣無聲無息,像庶民一樣野生野長,詩書禮樂全然沒有機會學習,公卿大夫全然沒有機會結交。若是這樣,将來你們怎麼走到人前去?怎麼能夠獲得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區别?人家不用殺死我們,我們自己就殺死自己了。”

  芈月肅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會讓子戎走到陽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

  莒姬歎道:“你們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錄在宗廟族譜上,你十五歲及笄,子戎二十歲冠禮的時候,宗廟職責所在,一定會告知宮裡的。到時候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想起我們的存在,而世人卻未必知道我們的存在。到時候她隻要派幾個侍衛,就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地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準備,不但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要在這之前,為你們争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資本。”她抓住了芈月的手道,“你這一生,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事。我隻告訴你兩點,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芈月點頭道:“母親,我不會怕的。”

  莒姬道:“許多人以為躲在陰影裡就安全,卻不知道鬼魅最喜歡的反而是在陰暗處殺人,了無皿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縮,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陽光下,走到萬人矚目的地方去。這樣的話,傷害你的人在陽光下就無所遁形,就要在衆目睽睽之下付出代價。”

  芈月點頭道:“是,我知道,我們不是蝼蟻,我們是芈姓子孫,楚王皿脈!”

  莒姬歎息道:“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遇事不知變通,惹出變故來。我兒,宮中陰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給你設下陷阱,你千萬不可倔強說理,甯可退步忍讓、妥協周全。要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隻消當時不沖動落人口實,讓人可以當場殺你,事緩則圓,到得回過氣來,自有你我掙紮的餘地。”

  芈月默默點頭,忽問道:“那父王賓天之時,母親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點頭道:“正是。雖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須知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隻要這楚國還是芈姓江山,威後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會傷害你,那麼她反而要好好地保護你,否則的話你們出一點意外,她就水也洗不清了。”

  芈月聽莒姬反複說着,忽然心裡想:其實她也是不确定的吧?不确定自己會走向什麼樣的命運。唯其不确定,她才會恐慌,她才會反複地說,她想說服的并不是芈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讓自己相信,送芈月入宮,并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那麼危險,楚威後是會有顧忌的,是不敢真的對芈月下殺手的。

  可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嗎?

  放鷹台廢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離離。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芈月身着男裝,和黃歇跟在他的身後。

  三人終于走上了高台,隻見一片舊宮殿的斷垣殘壁。

  屈原負手站在蒼茫天空下,夕陽落日,秋風蕭瑟。

  屈原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哀傷:“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芈月知道這是《王風》之詩,說的是平王東遷之後,故都廢棄,多年後有周室大夫經過故都,見宗廟公室,盡為黍離,憫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隻是———

  “夫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您為何吟此詩作?”芈月問。

  因芈月即将進入高唐台,從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離宮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趁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讓芈月和黃歇二人,趁宗廟大典時混在人群中觀摩禮樂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檢閱軍隊之時,悄悄地看軍陣。

  這日,又帶着二人登上這放鷹台。

  聽芈月此問,屈原便道:“此處是放鷹台,為先靈王所建行宮,昔年靈王之臣,曾在此處放鷹行獵賽馬……”

  芈月詫異地左右看着,一片斷垣殘壁,實難想象當年這是靈王的高台,問道:“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黃歇已經有所領悟道:“是不是因為太子建之亂?”

  屈原沉重地點了點頭。

  芈月迷惑不解地問道:“太子建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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