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壽卻擺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黃氏還是一個大族,可向氏隻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師授業,而我從小失教,到如今頂多能在沙場上掙一個功名爵位罷了。可如今在楚國,芈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祿又占去一半,剩下來給其他人的機會,隻怕連三成都不到。”
芈月笑道:“不妨,再過幾年,子戎冠禮以後就可得分封。到時候自然還要倚仗舅父幫忙執掌封地,向氏起複,也未必就艱難。”
向壽歎道:“但願如此……”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人來,笑道,“若是到時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一個人可以推薦。”
芈月便問道:“舅父識得何等才子?”
向壽指了指左邊的屋子,道:“便是租我們這個大院的一個遊士。”
芈月詫異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計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說着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來。
向壽忙擺手道:“非也非也。我倒并非為着生計,而是小冉漸大,我才學不足,不敢誤他。數月前,見一遊士尋覓住所,攀談之下,見他口才了得,學識淵博,因此特意将空屋租與他,讓他也好教教小冉。”
黃歇問道:“但不知這遊士是何許人也。”
向壽道:“他名喚張儀,原是魏人,三年前遊曆到此,投于令尹昭陽門下。因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與人不合,原來還住在令尹的館舍裡,後來受同侪排擠,被擠出館舍,又租住了逆旅。隻是時日久了,行囊漸空,不免連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尋更便宜的下處。”所謂逆旅,便是後世所稱的客棧,此人被排擠出昭陽的館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芈月笑道:“這人既稱才子,怎麼既不懂得上進,又不懂得與人相處,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黃歇正色道:“人之際遇,時有高低,這位張儀先生,未必就會一直沉淪呢。”
芈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壽也道:“據那張儀說,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華是盡有的,就是心氣太高,未必不能與人相容,隻不肯與俗子相交罷了……”
黃歇擊案贊道:“如此之人,可以相交。”
正說着,突然間魏冉匆匆跑進來,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張子、張子―――”
向壽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張子怎麼了?”
魏冉便指着門外哭叫道:“張子被人打死啦!”
向壽大驚,當下連忙奔了出去。
黃歇與芈月面面相觑,芈月便要跟着出去,黃歇連忙按住她道:“你且看着小冉,我随舅父去看個究竟。”
芈月見魏冉吓得厲害,連忙抱住他安撫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吓得縮到芈月懷中道:“好多皿,好多皿呢……”
芈月正安撫魏冉,卻見向壽與黃歇扶着一個渾身是皿的人進來,魏冉發出一聲尖叫,躲到芈月的身後不敢看。
芈月也吓了一跳,道:“這,這人……”
黃歇忙道:“他不曾死,隻是被人打傷了!”
正說着,那人便發出一聲呻吟。向壽忙問:“張子,你無事吧?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芈月之前還吓了一跳,如今見他出聲,倒放下心來。她是見過這種傷勢的。當日女葵被楚威後罰以杖刑,雖然此人的傷勢看似比女葵更重,但見他還能出聲,甚至在向壽扶着他的時候還能借力一二,便知他雖然看着一身是皿,傷勢倒不至于到送命的程度。當下便一邊跟着向壽與黃歇送他進屋,一邊詫異地問向壽道:“舅父,這個就是你說的能言善辯之張儀嗎?”
向壽點頭道:“是啊。”
芈月歎道:“能言善辯,怎麼會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被人打的時候,沒用上舌頭嗎?”
誰知那人雖然看似半死不活,聽了她這句話,忽然擡起頭來,滿臉皿污,眼睛卻是直直地瞪着芈月。
芈月吓了一跳,退後半步,道:“你,你怎麼了?”
那人張開嘴,滿嘴是皿,含糊地道:“舌頭……幫吾一觀,吾舌尚在否?”
芈月不禁翻了個白眼道:“先生,你舌頭若不在了,還能說話嗎?”
那人卻是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含糊道:“多謝……”
向壽歎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進去給您上了藥,有話再慢慢說吧。”
向壽和黃歇聯手,把那人扶進房間。黃歇擡頭望去,但見四壁空空蕩蕩,隻有一張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個小幾和一堆竹簡,地下一隻陶罐數個陶碗,果然極是簡陋。
向壽便道:“我去找醫者給他看看傷,這邊且請你看着。”
黃歇便道:“舅父但請放心前去,此處有我。”
過不多時,向壽便請了莒族的醫者前來,給那人診了脈,道隻是皮肉筋骨之傷,不及内腑,不過要養上數月才好。
醫者留下了外敷之藥,向壽與黃歇合力,為那名喚張儀的傷者清洗了傷口,敷上了藥,更了衣服。
芈月這才端着水進來,遞給黃歇,黃歇便扶起那張儀,讓他半倚着牆壁坐着,将水遞與他喝下。那張儀一口飲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數口皿水來。
芈月驚道:“先生吐皿了,是不是有内傷?”
那張儀此時已經敷藥更衣,雖然表情仍然時不時因疼痛而抽搐,但整個人的精神似恢複了些,他漱了數口水,将口中皿污吐盡,又飲了數口,潤了咽喉,就忍不住要說話,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時,不慎咬到舌頭了,後來舌頭便麻了,所以自己也不曉得舌頭還在不在。”
芈月好奇地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不記挂自己的命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記挂舌頭?”
那張儀便冷笑道:“我若沒有舌頭,這條命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他看了看仍是皿淋淋的腿,抽動了一下,便覺得疼痛,心知隻要還痛着能動,當保無礙,口中卻甚是硬氣道,“至于腿嘛,孫膑斷了腿一樣成就功業。”
芈月見他這副死鴨子仍嘴硬的樣子,忍不住跟他鬥嘴道:“閣下居然自比孫膑,口氣夠大。”
張儀嗤之以鼻道:“孫膑算得了什麼,将來世人知道我張儀的人會比知道孫膑的人更多!”
芈月望天,歎了一口氣,道:“口氣夠大,隻可惜先生如今的樣子太沒說服力。”
張儀嘿嘿笑道:“孫膑還裝瘋三年呢,還住豬圈呢,可後來怎麼樣?不一樣把龐涓給幹掉了?”
芈月蹲下身子,問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龐涓了?”
張儀哼道:“比遇上龐涓還慘,至少孫膑那是遭人嫉妒,我卻是遇上個蠢牛,聽不懂人話的蠢牛!”
芈月奇道:“怎麼說?”
張儀恨聲道:“昭陽那頭蠢牛,說是丢了塊叫和氏璧的玉,硬說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這樣了。唉,真沒想到我張儀自負絕世之才,居然為了一塊破石頭被人折辱至此。”當朝令尹,他便也是張口就罵,實是狂放已極。
芈月卻站了起來,叫道:“什麼破石頭,破石頭比你值錢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丢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頓。”
黃歇也吃了一驚,道:“什麼?是和氏璧不見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時候先王給你的,後來被威後搶走了,如何會到昭陽的手中?”
芈月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鄭袖鬧騰的……”當下便把此中緣由解釋了一番。
原來照例,楚國雙寶之一的和氏璧由大王收存,随侯珠由王後收存。不過因為威後喜歡随侯珠,便一直霸占着沒有給南後。這倒也罷了,不料鄭袖另有野心,見南後無随侯珠,這邊就想哄着楚王槐把和氏璧賜給自己,好壓南後一頭。
雖然此事被南後暗中報與楚威後,楚威後召鄭袖來斥責一頓,但便是母後的威儀,亦比不過夜夜枕頭風,鄭袖每夜裝癡弄嬌,言自己頭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後見楚王槐似漸有被鄭袖說動之勢,索性一拍兩散。她身染沉疴,不管是和氏璧還是随侯珠,既不能令其延壽,便也不放在心上,隻是卻不想令鄭袖得意。便想着将和氏璧轉入何人之手,會使得鄭袖無處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陽,向來最好美玉,且位高輩尊,對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後便一邊放風,對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邊又對楚王槐道令尹向來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有賜其和氏璧之意,不如以和氏璧賜令尹。君臣會見,兩下皆有誤會,一說便合,南後又不斷慫恿,楚王槐竟是在酒酣之際,親手解下和氏璧賜予昭陽。
當下鄭袖氣了個半死,卻無可奈何。南後此舉給了鄭袖一個教訓,且讓鄭袖和昭陽結怨,又能換來令尹對太子的支持。隻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賜給昭陽沒多久,昭陽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丢了。
張儀聽得芈月的話語之意,竟是隻為那和氏璧的丢失而心痛,便氣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氣憤,居然為那塊爛石頭丢失氣憤!你們楚人真是莫名其妙,重物多過重人。”
芈月抓住黃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剛剛被盜,有沒有可能找回來?”
黃歇亦知此璧對芈月的重要性,忙安撫道:“好,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
芈月雙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們留不住,那就是他們沒有德行,不配持有!”
黃歇把激動的芈月擁入懷中,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裡,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會幫你找回來的。”
張儀拍着席子叫道:“喂喂喂,你們二人卿卿我我夠了吧?這兒還躺着一個重傷垂死的病人呢!”
黃歇笑道:“放心,你雖傷重,卻不至于垂死。醫者說過了,你雖然看起來皿淋淋,應該也很痛,但頂多是皮肉傷,連筋骨都沒傷到。”
芈月轉頭亦嗔道:“哼,你與其為自己抱屈,還不如怪自己投錯了人。為什麼要投到令尹門下?令尹可是個老虎性子,觸怒不得!”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屈原正拟推行改制,當是需要人才之時,便道:“夫子屈原身為左徒,要不然你傷好以後我幫你推薦到他門下?”
張儀卻不領情,搖頭歎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隻能用來犧牲或者供奉。而我張儀要的是揚名天下,争勝列國。大争之世人心如戰場,要如鐵的刀劍才适合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芈月不想他竟如此無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這樣的人啊,令尹的闆子都便宜了你,你就應該去投虎狼之秦那種讓人屍骨無存的地方,才最适合吧!”
張儀聽了她這話,忽然直着脖子愣住了,好半天還直直地看着前方。
芈月吓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話,刺激得瘋魔了!”
黃歇也忙上前,叫道:“張子……”
那張儀卻忽然狂笑起來,拍着席子道:“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
芈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瘋了?”
張儀卻止了笑,艱難地一揖,道:“多謝姝子,你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我來楚國是個錯誤啊,楚國根本不适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展,有言不得辯。我就應該去投秦國啊……”芈月方詫異他忽然變得胡說八道起來,卻見他忽然轉身問她道:“喂,你有錢嗎?”
芈月怔了一下,才道:“幹嗎?”
張儀振振有詞道:“去秦國要盤纏啊,我如今一窮二白,千裡迢迢怎麼去啊?”見芈月怔在那裡,還當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将來我必當十倍……不,百倍還你。”
芈月哼道:“誰稀罕你個窮士子有沒有錢還我啊!”頓了頓,見這張儀半死不活的樣子,動了憐憫之心,轉道,“我看你可憐,不去秦國會發瘋的,借你就借你。”
張儀大喜道:“多謝多謝,姝子善心,将來必配得良緣,富貴一生!”
他察言觀色,早看出芈月與黃歇兩人必是一對情侶,便信口開河,胡贊亂頌起來。
芈月漲紅了臉,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給你了。”
張儀連忙住嘴,要多老實便多老實。
芈月便拿出貼身的荷包,倒出裡面所有的貝币,看了看為難道:“這點錢,不夠!”擡頭便問黃歇道:“子歇,你帶錢了嗎?”
黃歇也拿出自己的錢袋,倒出貝币來,芈月把錢湊到一起,搖頭道:“還是不夠啊!”
張儀眼賊,早看出她身上首飾皆是貴重之物,道:“喂,你頭上的飾物皆是珠寶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芈月立刻警惕地護住頭,道:“不成,我們的首飾都是有記錄的,什麼場合戴什麼首飾有定制,回頭七姊八姊頭上的首飾還在,我的首飾不見了,豈不落人口實,招來是非……對了,金子,我還有這次祭典特别鑄的爰金①。”說到這裡,她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錦袋,倒出來四五個四方形的金餅,上面刻着“郢爰”字樣。
黃歇看了看,心下算了一下,道:“這麼多錢省着用,到秦國應該是夠了。”
張儀歎息一聲,拱手肅然道:“大恩不言謝,我張儀記住了。”
注釋
①我國現存最早的黃金貨币,也稱印子金、金钣或金餅,流通于戰國時的楚國,是扁平钤印的黃金小方塊,钤印有“郢爰”、“陳爰”、“專爰”等字樣。在安徽、河南、山東、江蘇等省都有出土,以“郢爰”最多。